[續門上一小節]:“說話呀,別傻著,別直著眼,現在用不著裝聾作啞。頭兒說了,要裝幽默,不是裝不是裝……”
詩人東抓西撓,無奈線輪寸斷,好容易有一個抽出絲來:
“……這回叫我接待外賓,是領導上對我的信任,是組織上交給我宣傳毛澤東思想的任務。我過去在牆和門上,向資産階級投降,大放修正主義的流毒……”
老伴大叫:“不要檢查。頭兒說了,千萬千萬不要認罪那樣,要你的拿手:幽默。”
“線輪漚了。”
“你說有錢人家門倒不少,中門最大,可是一年開不了兩三次。你幽默了一句,逗了個滿堂彩,記得不?地鐵設計了四個門,倒鎖上兩個,這回你的幽默上了報。記起來了吧。”
詩人想著隔世的言論,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出來了:“花崗岩!花崗岩!!”最流行的辱罵,針對頑固腦袋。誰知這個女人的臉面也堅硬起來,青灰起來,眼睛鼓脹——鼓成單眼皮,脹滿眼窩。可也還潛伏青灰的冰冷的愛
。詩人歎道:惡之花。花之惡……一個哆嗦,全身裱褙,腦子一片空白。
老伴跺腳,拍手,吆喝。空白一無所有,也無能爲力。掙紮吧,像夢魇裏排死掙紮,掙出一個線頭來了……
“……批鬥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花崗岩腦袋是複辟的基礎,是投降!投降!!是修!修!!修!!!”
這個苗條的老人家不論哪一路算法,都會是老年了。態的輕盈已成輕飄,孫女兒不時拽著點,仿佛經不起人來人往的氣流推搡。老人梳背頭,花白頭發紋絲不亂貼在腦後。深
襯衫,外罩淺棕條紋坎肩,上下不見星星塵士。一條雪白的麻紗手巾,老像沒下過
,一只角掖在坎肩的右腋下,半藏半潇灑在
前。隨手一拽下來,掖掖眼角嘴角。和人談話時候,掖在手心裏,手指摩挲……這一條白手巾,帶來風韻猶存。
孫女兒十來歲,架著黑邊眼鏡,架起了世事洞明的樣子。孫女牽著走上臺階,吩咐:
“慢著,五十年沒有見面了,不忙這兩步……”
“一晃工夫。”
走到退休詩人門前,退後半步,孫女沖前一步,立刻敲門,一聲比一聲大。
裏面幽幽的傳出來斷續聲音。
“老伴,打牌去了,鎖門……”聲音虛弱下來,像是說“起不來”。聲音又掙紮加強。“……別等我起來。”
轉身走開,走到臺階那裏,頭重腳輕,坐了下來,孫女趕過來攙一把,開導道:
“糟老頭子癱了,你還激動什麼?看,臉也白了,累不累……”
伸手拽白手巾“……手也哆嗦,值當?”聳聳
嫩鼻子,糾正黑邊眼鏡。
自言自語。
“就和昨天一樣,就是這麼句話:‘別等我起來’。當時成了名言。”
“成了弱智。”
“那是一首敘事詩。那是大敵壓境,兵荒馬亂。大道邊上有棵大樹,一個癱子上身靠在樹幹上,下身蓋著毯子。有錢人拎著包包過來了,癱子圓睜雙眼,毯子下邊支起來木頭手槍,大喝一聲:把包包放下,趕快逃命,趁我沒改變主意,別等我起來……後來癱子拉起來一支遊擊隊。”
“,你兩眼好精神,哇,好靓哇!”哇,似是進口的口氣。
“別等我起來!樂觀,幽默,這就夠了,還朝氣勃勃。”
“這是誇詩人了,因爲出了詩的範圍。得,再過五十年,腳總要差些,不一定再來。”
拉起,再到詩人門前,使勁敲門。
裏邊的聲音像遊絲,也像苦吟寶塔詩。
“……我/鑰匙/打不開/自家的門/老伴去打牌/兩腳麻木不仁……”
孫女正要嚷嚷,發覺又溜走了。還是坐到臺階那裏,斜斜暈在花壇上,拽下白手巾,本要扇扇風,又一扔,蓋住半邊臉,半邊飄落
口。
孫女聳聳黑邊眼鏡,歎出來一口元氣,說:
“夠漫的。”
白毛巾微微起伏。
“一輩子打開過多少,就是打不開自己的門。”
……《門》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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