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姐妹上一小節]他那兩下子我也學得差不多了,爲什麼不換個先生呢?……”
李媚沒頭沒腦鑽進被窩。她沒有哭,只是身上發冷,上下牙直打戰,仿佛瘧疾發作了。這光景不象傷心,倒象嚇壞了。
可是不久,這件事就煙消雲散了。因爲日本投降,蔣政府卻要打內戰。人民要求和平要求民主的運動風起雲湧。兩個的學校,走在運動的前頭。開群衆大會時,少年同學們總是手挽手站在臺口,壓住陣腳。有回一夥特務沖上臺去,霸占主席臺。臺下群衆喊著口號,
般往前推進。一個特務頭目,站在臺口指手畫腳。李媚給人群擠到臺邊了,氣得大喊大叫,拼命搖著手裏的紙旗。忽然耳邊聽見李婕說話:
“,生氣有什麼用,想辦法對付他。”
伸手就把旗紙撕下,剩下一條光竹竿,一下子捅進特務頭目的褲腳管。
臺上臺下一陣大亂,李媚在人群裏東擠西撞的喊口號。忽然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臂,死命把她往外拽。拽出人群,才知道是。
“,站在這裏看著。現在該是男孩子的事情了。”
李媚臉紅氣喘的瞪著主席臺,覺得塞了一快東西在她手裏。一看,是塊花生糖。
“,哪來的糖?”
李婕伸手一指,笑道:
“你沒看見那糖擔子打翻了,賣糖的不知給擠到哪兒去了。”
蔣政府發動內戰了。覺醒了的少年學生們,私下啾啾地商量一件大事。有天晚上,李媚拉著李婕找個清靜角落說話。
“,就在這裏說了吧。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到解放區去嗎?”
“啊,,啊,你又知道了。”
“早看出來了。,我們兩個好像生下來就在一起的,本來說什麼也不願意跟你分開。可你這樣的人,在這裏有危險。我想了又想,沒有別的路子,你還是走吧。”
“,我要你一塊去。”
“我不去。”
“爲什麼?”
“要是我三十歲了,也會去的。可我現在還沒有生活個夠。”
“到了那邊,倒沒有生活了嗎?”
“那邊是另外一個世界。”
“那你要的是什麼生活呢?”
“你走你的吧,別管我了。”
兩個生平第一次因爲意見不同,互不相讓。雖說沒有吵鬧,可是不歡而散。
李媚走後,李婕也離開了學校。這個劇社、那個劇團地混混,到有人包圍她追求她,可是總演不上一個出頭露臉的好角
。李婕眼睛瞪得大大的,冷淡地、固執地應付人事。有回,一個名聲很高的劇社,要一個女孩子扮演站在石座上的女神,要一動不動地站上個半鍾頭。李婕一笑應下這個角
。到上演時,她讓導演同意一種服裝,那是一片輕紗,裏面只穿一點點
服。立刻引起好些人的興趣。有一家沒有自己的攝影場的電影公司,找她拍一部片子。李婕答應了上鏡頭,還答應了導演的求婚。可是她剛剛穿上海勃絨大
和尼龍絲襪,那家公司就破産了。
五六年後,全解放了。一個文工團在城市裏招考團員,李媚擔任聲樂考試。她坐在鋼琴前面,眼角瞧見一個白白的瘦瘦的女演員,從背後走過來。李媚一哆嗦,叫道:
“!”打算撲過去。
可是李婕冷冷地走到鋼琴旁邊,固執地說道:
“,你考我吧。”
“,你唱個歌,我來伴奏。”
李媚長大了。她居然能夠用這麼句話,緩和千頭萬緒的新局面。可是被考試的事實,總叫李婕心酸。她無可奈何地進了文工團,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一邊看著
紅了,得意了。一個是歌舞隊隊長,一個只是新來的普通團員。李媚知道李婕有了兩個孩子,想上
家看看,可是被冷冷謝絕了。李媚也已結婚,請李婕上家裏玩玩,她也固執不去。李媚心想:她們已經不只是
,還有隊長和新團員的一層關系。曾見過幾個新來的知識分子,總是冷冷地站在一邊。最好不忙去碰他們,驚動他們。讓他們熟悉熟悉,趕到適當的時候,使勁拽他們一把。李婕心想:
有時也念舊情,有時又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丫頭學會了裏一套外一套了哩!因此,兩下裏疏遠了。
一個初冬的星期天,李媚上街看見在前面走,身邊有兩個孩子,
服零亂,光腳穿著張了嘴的鞋子。李媚盯著那兩雙小腳,仿佛看見的是凍紅了的小腳板,劈啪劈啪踩在
門汀上,心頭湧上
兩個在保育院時的光景。猛然覺得自己太不關心
了。可是遠遠跟了一條街,還是決定不上去打招呼。往後就從當時剛夠維持生活的津貼費裏,省下錢來買小鞋小襪,裝做不經心地塞給李婕:
“,給孩子。”
“,拿著。”
李婕每回都是冷冷一笑,生硬收下。第一回李媚有些難受。第二回肯定了的感情很不對頭。第三回又警覺到另外一面,
不象有些新來的人:趕紅火,湊熱鬧……
文工團排演新節目了。排的就是當時流行的從落後到轉變的話劇。主角是一種思想類型,所謂“民主個人主義者”。導演要李媚扮演主角,李媚考慮了一晚上。第二天說:“有一個人比我合適。李婕。導演同志,你不用瞪眼珠子。我不願意老做行政工作,我本來是個演員,我不願意放過演主角的機會。一點也用不著推讓,更沒有理由讓給。可是李婕能演好這個角
。她現在對集
還缺乏信心,我們要幫助她成爲團
裏邊的好演員。導演,你別瞪眼。你心裏在說,不能爲了這個糟蹋演出。可是你想,要讓搞藝術的,通過藝術實踐改造思想,同時也提高了藝術。這種例子還少嗎?爽直點說,你就是一個。”
說得導演啞口無言。
有天晚上排完戲,三九天氣,可是李婕拿著手絹,扇著微微冒汗的紅紅的臉。沒有見她這樣興奮過。
“,你演得很好。”
“要是恭喜我,還嫌早了一些。”
“,我想到一個問題。”
“我知道了。是不是轉變的時候,不夠自然?可是我真正沒有法子了。”
“當然,轉變那一場,劇本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我說的是整個表演。對那些個人主義的東西,你好象不自覺地欣賞、玩味,好象沒有批判,沒有站得高一點。所以你演得雖說流利,但是不深厚。”
這個見解是李婕沒有想到過的。一時琢磨不透,但已隱隱覺得這比自己高明。因此,臉上又透出冷冷的神了。李媚見她剛剛有些熱情,卻立刻往回縮。就拉住
的手,不想看見
的鬓發中間,有塊青傷。趕緊問怎麼回事。
“家務事,打了一架。”
“,常打架嗎?”
李婕一笑不語。
“啊,都爲的什麼呢?”
“自私!”李婕斷然回道,“他自私,我自私,連孩子們也自私。”
“啊,,我不懂。”
“有什麼不懂。都想少付出,多收入。”
“,這中間還有什麼付出、什麼收入的呢!”
李媚拉著李婕到自己家裏去,怎麼也要跟好好聊聊。半夜到的家。出乎李婕意外,那
夫害著不時會發的氣喘病,這回臥
已經二十來天了。李媚安置
坐下,就來來去去砸煤、添火、提
、倒痰盂。病人把棉被蓋到下巴,只露出一張微笑的瘦臉。可是李婕看見
走出房間時,那微笑就不見了,還把棉被推開一些,呀,呼吸有些困難。最後還是叫李媚發覺了,趕緊找葯針注射,可是葯又沒有了。李媚不管病人怎麼說,一面笑著告訴
這是常有的事,一面穿外
戴帽子,鑽到北風呼呼、黑咕隆咚的街上去了。
李婕等到下半夜一點多,卻接到一個電話。問病人怎樣了,說她敲遍了內城葯房的門,有的不開,有的沒有這種葯。現在要上外城敲門去了。李婕接完電話,關上電燈,對著紅紅的爐火,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在沙發裏。她覺著
的
境跟自己也差不多,並沒有高多少級。憋在心裏多時的緊張一下子消失了,她暖洋洋地睡著了。
驚醒時,看見李媚在輕腳輕手地點酒精燈,洗玻璃管。原來學會了注射。等到
兩個躺到
上時,已有趕早市的大車,隆隆滾過胡同。李婕對著精疲力盡、(足卷)縮在自己身邊的李媚,覺得自己已回複到
的地位。好興致地歎道:
“,你也命苦啊!”
“命苦?什麼意思?具點說呢?”
“想不到你嫁了個長期病號。”
“他的病是叫敵人剝了服,扔在雪地裏凍壞的。”
“你自己也要保重。常常半夜裏滿世界敲葯房的門,你也會變成長期病號的。”
“,我著急啊。有回,交通警察把我當做瘋子了呢。”
“著急有什麼用,有著急的工夫,你不會想辦法對付——理……”
李媚吃了一驚,覺得這句話那麼熟悉又那麼疏遠。想道:兩個好像生下來就在一起的,不知怎麼一步步離得這樣遠了。又忍住千頭萬緒,說:
“,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說。可是這忽兒腦子轟隆轟隆的,咱們睡一睡吧。最好早早醒來,象小時候那樣,賴在被窩裏小聲說話,看著窗戶一格子一格子地亮了,咱們越說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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