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時候,我曾與一位時尚類雜志的編輯相邀逛王府井工藝美術大樓。我們不約而同地被杭州製造的“文革” 繡片吸引。售貨員稱它們是“絕版”。我在兩幅毛主席詩詞之間舉棋不定的時候,我的同行者——大學畢業一年的新人類,已經買下了一小幅毛主席語錄。“你拿它做什麼?”我問。“縫在t恤衫的一只袖子上。黑t恤和繡片上的紅字剛好相配!”“ 新人類”得意地回答。
我想象得出他戴著那塊“補丁”驕傲地穿街過巷的情景,有點政治波普的味道。但和他的年齡以及毛邊牛仔褲、大頭皮靴結合起來,“政治”和“曆史”的味道淡了,世紀末的流行味道重了——非常“後現代”、“後牛仔”。小夥子立志要到“時裝之都”去,要成爲坐在fashion show第一排的時尚評論權威,袖子上的補丁(毛主席語錄)與他的理想幽默地呼應著:“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學生。”
這個炮製“無印良品”的想法讓我深受啓發,禁不住展開想象:繡片的品種再豐富一些就好了,比如“大雨落幽雁······秦皇島上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才飲長江,又食武昌魚”這樣大手筆的詩句做成的繡片,縫在麻製手袋、腰包、護照袋上,在旅遊勝地一定引人注目,勝過那些千篇一律的“旅遊紀念品”;語錄繡片可以被用來改造舊
服還有那些“
肋”一樣用著沒興致扔了又舍不得的舊物件······
這麼一想,忽然發現可做的事很多。再定睛一看,周圍有此嗜好的人越來越多。前面提到的那個聰慧的新人類還曾把一塊産自西藏的繡片縫在一件普通的襯衫上——如你所料,那件襯衫立刻就不普通了,據說在一次東區的酒會上猶爲法駐華的文化人和記者推崇。
兩年前我采訪過的在東城少年宮開“五土”手工藝作坊的周卡特、紅雨夫婦現在已經推出了自己的時裝品牌— —那些挂著“五
土”商標、小批量製作的時裝多以家織土布爲主要面料,再縫綴上從民間收羅來的老舊繡片,身價陡增,是世都百貨這樣的高檔店裏的俏貨。長安街上的恒基中心裏有一家專門製作飾品的小店,也挂著幾只打了繡片補丁的麻手袋。三裏屯使館區一帶,這類古爲今用、中西合璧的時裝、配飾更屢見不鮮。較之前兩年,“補丁”的用途更生活化。不管用在哪裏,“補丁”是價值都是一樣的,可以說那是文化意義上的“裝飾”。當聰明的古玩商將繡片鑲在鏡框裏,挂在琉璃廠或古玩城的店裏待價而沽時,它的這種價值就昭然若是了。最終它們登上了豪宅的大雅之堂——新主人是在京工作的外
人、娶了或嫁了洋人的中
人、先富起來但生怕別人說自己“爆發戶”沒文化的人、外語說得比
語更地道的年輕“洋買辦”······
“補丁文化”就在這樣一些人推波助瀾下發揚光大——他們對“民族文化”(不論是不是本民族的,只要該文化曆史悠久或者是行將消失,並且看起來很有裝飾)有一種情結。這情結其實是因“距離”而産生的——那是一段隔著遙遙的時空、無法逾越的距離。距離感越強,情結就越濃厚。我挺能理解這種情結的,沒准兒哪天也被這種懷舊情結弄得不可自拔,也會破費一下,把有文化感的“補丁”請回家。當然,我提醒自己:可得弄清楚那塊補丁的“身世”——它從哪兒被弄來?原先是做什麼用的?後者尤其重要。想想看,如果它“前世”是一塊小孩的圍嘴,還依稀封存著口
鼻涕味道也就罷了;要是女人“三寸金蓮”上的殘片可就別扭了!當然,你丈夫可能不在乎那遙遠的臭氣,甚至還在這樣的氣息裏想象那個陌生的女子的模樣。
“補丁文化”和“無印良品”透出一濃濃的北京“東區氣息”——那是一種雜交文化的氣息,像我們這個時代的很多事物一樣不純粹,卻是20世紀末土壤裏最美豔的花朵。
這個時代有什麼東西敢說自己“純粹”?現在可是流行“尾酒”!不如在忙完“正事兒”的時候端起一杯,寬容地欣賞眼前大紅大綠相安無事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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