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寄天涯一孤鴻上一小節]我被你這一問,竟不知所答,只是怔怔地四面觀望。只見在小小的門鬥上有一張妃紅紙,寫著梅窟兩字。這時候我仿佛有所發見,我知道素日對你所想象的,至少錯了一半,從此我對你的
格分析,更覺興味濃厚了。
光過得很快,不覺開學兩個多月了,天氣已經秋涼。在那曉露未幹的公園草地上,我們靜靜地臥著。你對我說:“我願就這樣過一世,我的靈魂便可常常與浩然之氣,結伴遨遊。”我聽了你的話,勾起我好作玄思的心,便覺得身飄飄淩雲而直上,頃刻間來到四無人迹的仙島裏,枕藉芳草以爲茵缛,餐美果,飲花露,絕不染絲毫煙火氣。那時你心裏所想的什麼,我雖無從知道,但看你那優然遊然的樣子,我感到你已神遊天
了。
我和你相將及一年,幾次同遊,幾次深談,我總相信你是超然物外的人。我記得冬天裏我們彼此坐在白屋裏向火的時候,你曾對我說,你總覺得我是個怪人,你說:“我不曾和你同事的時候,我常常對婉如說,你是放蕩不羁的天馬。但是現在我覺得你志趣銷沈束縛維深……”我當時聽了你的話,我曾感到刺心的酸楚,因爲我那時正困頓情海裏拔
不能的時候,聽你說起我從前悲歌慷慨的心情,現在何以如此萎靡呢?
但是朋友!你所懷疑于我的,也正是我所懷疑于你;不過我覺得你只是被矛盾的心理爭戰而煩悶,我卻不曾疑心你有什麼更深的苦楚。直到我將要離開北京的那一天,你曾到車站送我,你對我說:“朋友!從此好好的遊戲人間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對你說:“一樣的大家都是遊戲人間,你何必特別囑咐我呢!”你聽了我這話,臉忽然慘淡起來。哽咽著道:“只怕要應了你在《或人的悲哀》裏的一句話:我想遊戲人間,反被人間遊戲了我!”當時我見你這種情形,我才知道我從前的推想又錯了。後來我到上海,你寫信給我,常常露著悲苦的調子,但我還不能知道你悲苦到什麼地步;直到上月我接到你一封信說,你從此變成天涯一孤鴻了,我才想起有一次正是風雨交作的晚上,我在你所住的梅窟坐著,你對我說:“隱!世界上冷酷的人太多了,我很佩服你的卓然自持,現在已得到最後的勝利!我真沒有你那種膽量和決心,只有自己摧殘自己,前途結果現在雖然不能定,但是慘象已露,結果恐不免要演悲劇呢。”我那時知道你蘊藏心底必有不可告人的哀苦,本想向你盤诘,恐怕你不願對我說,故只對你說了幾句寬解的話。不久雨止了,余雲盡散,東山捧出淡淡月兒,我們站在廊庑下,沈默著彼此無語,只有互應和著低微之籲氣聲。
最近我接到你一封信,你說:
隱友!《或人的悲哀》中的惡消息:“唯逸已于昨晚死了!”隱友!怎麼想得到我便是亞俠了,遊戲人間的結果只是如斯!……但是亞俠的悲哀是埋葬在湖心了,我的悲哀
只有飄浮的天心了,有母在,我須忍受腐蝕的痛苦活著
……
我自從接到你這封信,我深悔《或人的悲哀》之作。不幸的唯逸和亞俠,其結果之慘淡,竟深刻在你活躍的心海裏。即你的拘執和自傲,何嘗不是受我此作的無形影響。我雖然知道縱不讀我的作品,在你超特的天裏早已蟄伏著拘執的分子,自傲的
彩,不過若無此作,你自傲和拘執或不至如是之深且刻。唉!
愛的朋友,你所引爲同情的唯逸既已死了,我是回天無術,但我卻要懇求你不要作亞俠罷。你本來
質很好,並沒有心髒病,也不曾吐血,你何必自己過分地糟蹋呢。我接到你縱
喝酒的消息,十分難受。
愛的朋友!你對于愛你的某君,既是不能在他生時犧牲無謂的毀譽,而滿足他如饑如渴的純摯情懷,又何必在他死後,作無謂的摧殘呢?你說:“人事難測,我明年此日或者已經枯腐,亦未可知!……現在我毫無痛苦,一切麻木,仰觀明月一輪常自竊笑人類之愚癡可憐。”唉!你的矛盾心理,你自己或不覺得,而我卻不能不爲你可憐。你果真麻木,又何至于明年此日化爲枯槁?我誠知人到傷心時,往往不可理喻,不過我總希望你明白世界本來不是完全的,人生不如意事也自難免,便是你所認爲同調的某君不死,並且很順當的達到完滿的目的;但是勝利以後,又何嘗沒有苦痛?況且戀感譬如漠漠平林上的輕煙微霧,只是不可捉摸的,使戀感下跻于可捉摸的事實,戀感便將與時日而並逝了。
愛的朋友呀!你雖確是悲劇中之一角,我但願你以此自傲,不要以此自傷吧!
昨夜星月皎潔,微風拂煦,炎暑匿迹,我同一個朋友徘徊于靜安寺路。忽見一所很美麗莊嚴的外墳場,那時鐵門已阖,我們只在那鐵棚隙間向裏窺看,只見墳牌瑩潔,石墓純白;墓旁安琪兒有的低頭沈默,似爲死者之幽靈祝福;有的仰囑天容,似伴飄忽的魂魄上遊天
。我們駐立忘返。忽然墳場內松樹之巅,住著一個夜莺,唱起悲涼的曲子。我忽然又想起你來了。
回來之後忽接得文菊的一封信說:
隱友!前接來信,令我探聽pm的近狀,她現在確是十分淒楚。我每和她談起fn的死,她必淚沾襟袖嗚咽地說:“造物戲我太甚!使我殺人,使我陷入于類似自殺之心境!”自然喲!她的悲涼原不是無因。我當年和她在故鄉同學的時候,她是很聰明特殊的學生。有一個青年十分羨慕她,曾再三想和她締交,她也曉得那青年也是個很有志趣的人,漸漸便相熟了。後來她離開故鄉,到北京去求學,那青年便和她同去。她以離開溫情的父母和家庭,來到四無故的燕都,當然更覺寂寞淒涼,fn常常伴她出遊。在這種環境下,她和他的交感之深,自與時日俱進了。那時我們總以爲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然而人事不可測,不久便聽說fn病了,病因很複雜,隱約聽說是嘔血之症。這種的病,多半因抑郁焦勞而起,我很覺得爲pm擔憂,因到她住的梅窟去訪她。我一進門便看見她黯然無言的坐在案旁,手裏拿著一張甫寫成的幾行信稿。她見我進來,便放下信稿招呼我。正在她倒茶給我喝的時候,我已將那桌上的信稿看了一遍,她寫的是:“……飛蛾撲火而焚身,春蠶作繭以自縛,此豈無知之蟲虱獨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羅網,不可逃數耳!即靈如人類,亦何能擺
?……”隱友pm的哀苦,已可在這數行信箋中尋繹了解,何況她當時複戚容滿面呢。我因問她道:“你曾去看fn嗎?他病好些嗎?”她聽我問完,便長歎道:“他的病怎能那麼容易好呢!瞧著罷!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不免因我而死!”我說:“你既知你有左右他的生死權,何忍終置之于死地!”她這時禁不住哭了,她不能回答我所問的話,只從抽屜裏拿出一封信給我看,只見上面寫道:
“pm!近來我忽覺得我自己的興趣變了,經過多次的自省,我才曉得我的興趣所以致變的原因。唉!pm!在這廣漠的世界上我只認識了你,也只專程的膜拜你,願飄零半世的我,能終覆于你愛翼之下!”
“誠然,我也知道,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縛自己。我們爲了名分地位的阻礙,常常壓伏著自然情況的交感,然而愈要冷淡,結果愈至于熱烈。唉!我實不能反抗我這顆心,而事實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這意境的名園裏,做個永久的俘虜罷!”
f韓
隱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過因爲區區的名分和地位,卒斷送了一個有用的青年!其實其慘淡尚不止此,pm的毀形滅靈,更使人爲之不忍,當時我禁不住陪著哭,但是何益!
她現在質日漸衰弱,終日哭笑無常,有人勸她看佛經,但何
是涅槃?我聽說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記述,也好!你有功夫不妨替她寫寫,使她讀了痛痛快快哭一場;久積的郁悶,或可借之一瀉!
文菊
愛的朋友!當我讀完文菊這封信,正是午夜人靜的時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隱于雲被之後,悲風嗚咽,以助我的歎息。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類。每當風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賞美景,只知握著一管敗筆,爲世之傷心人寫照,竟使灑然之心,滿蓄悲楚!故我無作則已,有所作必皆淒苦哀涼之音,豈偌大世界,竟無分寸安樂土,資人歡笑!唉!朋友喲!我不敢責備你毀情絕義以自苦,你爲了因你而死的fn,終日以眼淚洗面,我也絕不敢說你想不開。因爲被宰割的心絕不是別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麼更有何人能斷定你的哭是不應該的呢。哭罷,吾友!有眼淚的時候痛快的流,莫等慾哭無淚,更要痛苦萬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記述,無非要將一腔積悶宣泄。文菊叫我作記述,也不過要借我的酒杯爲你澆塊壘。這都有益于你的,我又焉敢辭。不過我終不敢大膽爲你作傳,我怕我的預料不對,我若寫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怅,更覺得你是天涯一孤鴻了。但是我若寫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無形的催眠,——只有這封信給你,我對于你同情和推想,都可于此中尋得。你爲之欣慰或傷感,我無從得知,只盼你誠實的告訴我,並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澈悟消息告訴我!愛的朋友!保重罷!
隱自海濱寄
(原載1926年《小說月報》第17卷第10號)
……《寄天涯一孤鴻》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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