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房東上一小節]和我們這些穿緞綢,住高樓大廈,吃魚肉美味的城裏人比,自然差得太遠了。然而試量量身份看,我們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過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滿臉上露著深慮所漬的微微皺痕,不到老已經是發蒼蒼而顔枯槁了。她們家裏有上百畝的田,據說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塊錢,一年僅糧食就有幾百塊錢的裕余。
以外還有一塊大菜園,裏面蘿蔔白菜,茄子豆角,樣樣俱全,還有白薯地五六畝,豬牛羊和鴨子,又是一樣不缺。並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給來這裏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
一天一個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
,倒是純粹的
子汁,一點不攙
的。我們天天向他買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們吃用全都是自己家裏的出産品,每年只有進款加進款,卻不曾消耗一文半個,他們舒舒齊齊地做著工,過著無憂無慮的日,他們可說是“外幹中強”,我們卻是“外強中幹”。只要學校裏兩月不發薪
,簡直就要上當鋪,外面再掩飾得好些,也遮不著隱憂重重呢!
我們的老房東真是一個福氣人,她快六十歲的人了,卻像四十幾歲的人。天朦胧,她便起來,做飯給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飯兒子到村集裏去做買賣,媳婦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孫女用極闊的帶把她馱在背上,先打發她兩個大孫子去上學,回來收拾院子,喂母豬,她一天到晚忙著,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著。逢著她第三個孫子和她撒
時,她便把地裏掘出來的白薯,遞一片給他,那孩子笑嘻嘻地蹲在搗
石上吃著。她閑時,便把背上的孫女兒放下來,抱著坐在院子裏,撫弄著玩。
有一天夜裏月布滿了整個的山,青蔥的樹和山,更襯上這淡淡銀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們的房東約我們到房後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訴我們從那裏可以看見福州。我們越過了許多壁立的巉岩,忽見一片細草平鋪的草地,有兩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地站在那裏。一帶的松樹被風吹得松濤澎湃,東望星火點點,
光瀉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狹小,民屋壘集,煙迷霧漫,與我們所
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涼異趣。我們看了一會福州,又從這壘岩向北沿山徑而前,見遠遠月光之下豎立著一座高塔,我們的房東指著對我們說:“師姑!你們看見這裏一座塔嗎?提到這個塔,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我們這裏相傳已久了。”
“人們都說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這洞叫做小洞,在那裏面住著一個神道,是十七八歲長得極標致的小
,往往出來看山,遇見青年的公子哥兒,從那洞口走過時,那小
便把他們的魂靈捉去,于是這個青年便如癡如醉地病倒,嚇得人們都不敢再從那地方來。——有一次我們這村子,有一家的哥兒只有十九歲,這一天收租回來,從那洞口走過,只覺得心裏一打寒戰,回到家裏便昏昏沈沈睡了,並且嘴裏還在說:‘小
把他請到臥房坐著,那臥房收拾得像天宮似的。小
長得極好,他永不要回來。後來又說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裏做工。’他們家裏一聽這話,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位道士來家作法。第一次來了十幾個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兒的魂靈招回來;第二次又來了二十幾個道士和尚,全都拿著槍向洞裏放,那小
才把哥兒的魂靈放回來!自從這故事傳開來以後,什麼人都不再從小
洞經過,可是前兩年來了兩個外
人,把小
洞旁的地買下來,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說也奇怪,從此再不聽小
洞有什麼影響,可是中
的神道,也怕外
鬼子——現在那地方很熱鬧了,再沒有什麼可怕!”
我們的房東講完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麼,因問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師姑!你們讀書的人自然知道有沒有鬼神了。”
這可問著我了,我沈吟半晌答道:“也許是有,可是我可沒看見過,不過我總相信在我們現實世界以外,總另有一個世界,那世界你們說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們卻認那世界爲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們讀書的人明白!……可是什麼叫做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樣?”
我被那老頭兒這麼一問,不覺嗤地笑了,笑我自己有點糊塗,把這麼抽象的名詞和他們天真的農人說。現在我可怎樣回答呢,想來想去,要免解釋的麻煩,因啭嚅著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願更談這玄之又玄的問題,不但我不願給他勉強的解釋,其實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著他那大孫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幾歲了?”我們的房東,聽我問她的孩子,十分高興地答道:“他今年九歲了,已定下事,他的老婆今年十歲了,”後又指著她第二個孫子道:“他今年六歲也定下
,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歲,今年七歲……我們家裏的風
,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歲,我比他公公大一歲,她娘比他爹大一歲……我們鄉下娶媳婦,多半都比兒子要大許多,因爲大些會做事,我們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著一歲,要算很特別的了。”
“嚇!阿姆你好福氣,孫子媳婦都定下了,足見得家裏有,要不然怎麼做得起。”我們中的老林很羨慕似的,對我們的房東說。我覺得有些好奇,因對那兩個小孩子望著,只見他們一雙圓而黑的眼珠對他們的祖母望著……我不免想這麼兩個無知無識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這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實。自然,在我們受過洗禮的腦筋裏,不免爲那兩對未來的夫婦擔憂,不知他們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將來有沒有不幸的命運臨到他和她,可是我們的那老房東確覺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輩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績。
一群小忽然啾啾地嘈了起來。那老房東說:“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地趕去看。我們怔怔坐了些時就也回來了。走到院子裏,正遇見那房東迎了出來,指著那山縫的流
道:“師姑!你看這
映著月光多麼有趣……你們如果能等過了中秋節下去,看我們山上過節,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滿天光彩,站在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裏的中秋節還要有趣。”我聽了這話,忽然想到我來到這地方,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離開這個富于自然——山高氣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滿塵氣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說街道是只容得一輪汽車走過的那樣狹,屋子是一堵連一堵排比著,天空且好比一塊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沈悶,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視。
日子飛快地悄悄地跑了,眼看著就要離開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東用大碗滿滿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間,笑容可掬地說:“師姑!你也嘗嘗我們鄉下的東西,這是我自己手做的,這幾天才全曬幹了,師姑你帶到城裏去管比市上賣的味道要好,隨便炒吃墩肉吃,都極下飯的。”我接著說道:“怎好生受,又讓你花錢。”那老房東忙笑道:“師姑!真不要這麼說,我們鄉下人有的是這種菜根子,哪像你們城市的人樣樣都須花錢去買呢!”我不覺歎道:“這正是你們鄉下人叫人羨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們明明滿地的糧食,滿院的
鴨和滿圈子的牛羊豬,是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你們樣子可都誠誠樸樸的,並沒有一些自傲的神氣,和奢侈的受用,……這怎不叫人佩服!再說你們一年到頭,谷人做各人愛做的事,舒舒齊齊地過著日了,地方的風景又好,空氣又清,爲什麼人不羨慕?!……”
那老房東聽了這話,一手摸著那項上的血瘤,一面點頭笑道:“可是的呢!我們在鄉下寬敞清靜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去年福州來了一班要馬戲的,我兒子叫我去見識見識,我一清早起帶著我大孫子下了嶺,八點鍾就到福州,我兒子說離馬戲開演的時間還早咧,我們就先到城裏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層層,弄得我手忙腳亂,實覺不如我們嶺裏的地方走著舒心……師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願意多住幾天,只是我們學校快開學了,我爲了職務的關系,不能不早下去……這個就是城市裏的人大不如你們鄉下人自在呵!”
我們的房東聽了這話,只點了一點頭道:“那麼師始明年放暑假早些來,再住在我們這裏,大家混得怪熟的,熱辣辣地說走,真有點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過了兩天,我依然只得熱辣辣地走了,不過一個誠懇而溫顔的老女房東的印象卻深刻在我的心幕上——雖是她長著一個特別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懷。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和才生下來的小豬兒……種種都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使我不能忘懷——只要我獨坐默想時,我就要爲我可愛而可羨的房東祝福!並希望我明年暑假還能和她見面!
(選自《曼麗》,北平古城書社1928年1月初版)
……《房東》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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