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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可以賣麼?

第2小節
廬隱作品

  [續靈魂可以賣麼?上一小節]會和記憶,所以那時候,我仍不失爲一個有活潑思想的人,常常從那油光的大銅片上,映出我兩頰微笑的窩痕。

  那一年春天,很隨便地過去了!所有鮮紅的桃花托上,那時不是托著桃花,是托著嫩綠帶毛的小桃子,榆樹的殘花落了一地,那葉子卻長得非常茂盛,遮蔽著那的人肌膚的太陽,竟是一個天然的涼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鵑、黃莺兒,也都躲到別chu去了,這一切新鮮夏天的景致,本來很容易給人們一種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廠裏的人,實在得不到這種機會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時間到工廠裏去,沒有別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見你俯在窗子上,微笑著招呼,那便是我一天裏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沒變更過一次的軋軋隆隆的機器聲,充滿了我的兩耳和心靈,和永遠用一定規矩去轉動那紡車,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實在使我厭煩,有時我看見別的工人打鐵,我便有一個極熱烈的願望,就是要想把那鐵錘放在我的手中,拿起來試打兩下,使那金黃se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這沈黑的工廠,變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著劉良站在那鐵爐旁邊,摸擦那把鐵錘子,火星四散,不覺看怔了,竟忘記使紡車轉動,忽聽見一種嚴厲的聲音道:“唉!”我嚇了一跳,擡頭只見管紡紗組的工頭板著鐵青的面孔,惡狠狠地向我道:“這個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責任,除此以外,你不應該更想什麼;因爲工廠裏用錢雇你們來,不是叫你運用思想,只是運用你的手足,和機器一樣,謀得最大的利益,實在是你們的本分!”

  唉!這些話我當時實在不能完全明白,不過我從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麼,漸漸成了習慣,除了謀利和得工資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麼了!便是離開工廠以後,耳朵還是充滿著紡車軋軋的聲音,和機器隆隆的聲音;腦子裏也只有紡車怎樣動轉的影子,和努力紡紗的念頭,別的一切東西,我都覺得仿佛很隔膜的。

  這樣過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覺得我實在是一副很好的機器,和那紡車似乎沒有很大的分別。因爲我紡紗不過是手自然的活動,有秩序的旋轉,除此更沒有別的意義。至于我轉動的熟習,可以說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裏的一天——八月十號——是工廠開廠的紀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裏覺得十分煩悶,便約了和我同組的一個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們出了城,耳旁頓覺得清靜了!天空也是一望無涯的蒼碧,不著些微的雲霧,只有一陣陣的西風吹著那梧桐葉子,發出一種清脆的音樂來,和那激石潺潺的shui聲,互相應和。我們來到河邊,寂靜地站在那裏,shui裏映出兩個人影,驚散了無數的遊魚,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們後來揀到一塊白潤的石頭上坐下了,悄悄地看著shui裏的樹影,上下不住地搖蕩,一個烏鴉斜刺裏飛過去了。無限幽深的美,充滿了我們此刻的靈魂裏,細微的思chao,好似遊絲般不住地蕩漾,許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廠裏的機器聲壓沒了,現在仿佛大夢初醒,逐漸地浮上心頭。

  忽一陣尖利的秋風,吹過那殘荷的清香來,五年前一個深刻的印象,從我靈魂深chu,漸漸地湧現上來,好似電影片一般的明顯:在一個鄉野的地方,天上的涼雲,好似流shui般急馳過去,斜陽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著荷葉上shui珠,晶晶發亮,一個活潑的女學生,圍繞著那荷花池,唱著歌兒,這個快樂的旅行,實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現在的我,絕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qin愛的學伴,更想到放在學校標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裏的感動,我真不知道怎樣可以形容出來,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說到這裏,喉嚨忽咽住了,眼眶裏滿含著痛淚,望著碧藍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幫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實這實在是她的妄想呵!我這時滿心疑雲乃越積越厚,忍不住地問荷姑道:“你要我幫助的到底是什麼呢?”

  荷姑被我一問才又往下說她的故事:

  “那時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沈思著,後來我的同伴忽和我說:‘我想我自從進了工廠以後,我便不是我了!唉!我們的靈魂可以賣嗎?’呵!這是何等痛心的疑問!我只覺得一陣心酸,愁苦的情緒,亂了我的心,我上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停了半天只是自己問著自己道:‘靈魂可以賣嗎?’除此我不能更說別的了!”

  我們爲了這個痛心和疑問,都呆呆地瞪視那去而不返的流shui,不發一言,忽然從蘆葦叢中,跑出四五個活潑的shui鴨來,在shui裏自如地遊泳著,捕捉那肥美的shui蟲充饑,shui鴨的自由,便使我們生出一種嫉恨的思想——失了靈魂的工人,還不如shui鴨呢!——而這一群惱人的shui鴨,也似明白我們的失意,對著我們,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地叫著,這個我們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離開這境地,回到那塵煙充滿的城裏去。

  第二天工廠照舊開工,我還是很早地到了工廠裏,坐在紡車的旁邊,用手不住搖轉著,而我目光和思想,卻注視在全廠的工人身上,見他們手足的轉動,永遠是從左向右,他們所站的地方,也永遠沒有改動分毫,他們工作的熟練,實在是自然極了!當早晨工廠動工鍾響的時候,工人便都像機器開了鎖,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廠停工鍾響了,他們也像機器上了鎖,不再轉動了!他們的面se,是黧黑裏隱著青黃,眼光都是木強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績,他們也不見得有什麼愉快,只有那發工資的一天,大家臉上是露著淒慘的微笑!

  我漸漸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話實在是不錯,這工廠裏的工人,實在不止是單賣他們的勞力,他們沒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機會,——靈魂應享的權利,他們不是賣了他們的靈魂嗎?

  但是我永遠不敢相信,我的想頭是對的,因爲靈魂的可貴,實在是無價之寶,這有限的工資便可以買去?或者工人便甘心賣出嗎?……‘靈魂可以賣嗎?’這個絕大的難題,誰能用忠誠平正的心,給我們一個圓滿的回答呢?

  荷姑說完這段故事,只是低著頭,用手摸弄著她的yi襟,臉上露著十分沈痛的樣子。我心裏只覺得七上八下地亂跳,更不能說出半句話來,過了些時荷姑才又說道:“我所求你幫助我的,就是請你告訴我,靈魂可以賣嗎?”

  我被她這一問,實在不敢回答,因爲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實在自悔孟lang,爲什麼不問明白,便應許幫助她呢?現在弄得慾罷不能!我急得眼淚shi透了yi襟,但還是一句話沒有,荷姑見我這種爲難的情形,不禁歎道:“金錢雖是可以幫助無告的窮人,但是失了靈魂的人的苦惱,實在更甚于沒有金錢的百倍呢!人們只知道用金錢周濟人,而不肯代人贖回比金錢更要緊的靈魂!”

  她現在不再說什麼了!我更不能說什麼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緒,激成一種小聲lang,責備我道:“幫助人呵!用你的勇氣回答她呵!靈魂可以賣嗎?”

  (原載1921年1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2卷第11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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