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勝利以後上一小節]有事業可做。按中現在的情形,剝削小百姓脂膏的官僚,自不足道,便是神聖的教育事業,也何嘗不是江河日下之勢?在今日的教育製度下,我懷疑教育能教好學生,我更懷疑教育事業的神聖,不用說別的龌龊的情形,便把留聲機般的教員說說,簡直是對不起學生和自己呵!
我記得當我在北京當教員的時候,有一天替學生上課回來,坐在教員休息室裏,忽然一陣良心發現,臉上立時火般發起熱來,說不出心頭萬分的羞慚。我覺得我實在是天下第一個罪人,我不應當欺騙這些天真的孩子們,並欺騙我自己,——當我擺起“像煞有介事”的面孔,教導孩子們的時候,我真不明白我比他們多知道些什麼?——或者只有詐和巧飾的手段比他們高些吧?他們心裏煩悶立刻哭出來,而成人們或者要對他們說:哭是難爲情的,在人面前應當裝出笑臉。唉!不自然的人生,還有什麼可說!這種摧殘人
的教育有什麼可做?而且作教育事業的人,又有幾個感覺到教育是神聖的事業?他們只抱定一本講義,混一點鍾,拿一點鍾的錢,便算是大事已了。唉,我覺得女子與其和男子們爭這碗不幹淨的教育飯吃,還不如安安靜靜在家裏把家庭的事務料理清楚,因此受些男子供給的報酬,倒是無愧于良心的呢!
至于除了教育以外,可做的事業更少了,——簡直說吧,現在的中,一切都是提不起來,用不著說女子沒事做,那閑著的男子——也曾受過高等教育的,還不知有多少呢?這其中固然有許多生成懶惰,但是要想做而無可做的分子居多吧?
瓊芳,你不知道我們學校因爲要換校長,運動謀得此缺的人不知有多少,那裏面傾軋的詳情若說出來,真要丟盡教育界的臉。唉!社會如此,不從根本想法,是永無光明時候的!
可是無論如何,文琪這封信,實在是鼓勵我們不少。老實說,中的家庭,實在是足以消磨人們的志氣。我覺得自入家庭以後,從前的朋友日漸稀少,目下所來往的不是些應酬的朋友,便是些不相幹的
戚,不是勉強拉扯些應酬話,口不應心的來敷衍,便是打打牌,看看戲。什麼高深的學理的談論不必說,便是一個言志談心的朋友也得不到,而家庭間又免不了多少零碎的瑣事。每天睜開眼,就深深陷入人世間的牢籠裏,便是潛心讀書已經不容易,更說不上什麼活動了。唉!瓊芳!人們真是愚得可憐,當沒有結婚的時候,便夢想著結婚以後的圓滿生活,其實填不平的大地,何
沒有缺憾!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冷岫來了。你大約還記得她那種活潑的情和潇灑的態度吧!但是而今怎樣,她比較我們更可憐呢!她實在是人間的第一失敗者。當她和我們同堂受業時,那種冷靜的目空一切的態度,誰想得到,同輩中只有她陷溺最深。她往往說世界是一大試驗場,從不肯輕易相信人。她對于戀愛的途徑,更是觀望不前,而結果她終爲希冀最後的勝利,放膽邁進試驗場中了!雖然當前有許多尖利的荊棘,足以刺取她腳心的血,她也不爲此踯躅。當她和少年文仲締交之初,誰也想不到他和她就會發生戀愛,因爲文仲已娶了妻子,而冷岫又是自視極高的心
。終爲了愛神的使命,他們竟結合了。他們結婚後,便回到他的故鄉去,文仲以前的妻子也在那裏。當文仲和冷岫結婚時,也曾征求過他以前妻子的同意,在表面,大家自然都是很和氣的笑容相接,可是據冷岫給我的信說,自從她回家後,心神完全變了狀態,每每覺得心靈深
藏著不可言說的缺憾。每當夜的神降臨時,她往往背人深思,她總覺得愛情的完滿,實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間——縱使這第三者只一個形式,這愛情也有了缺陷了!因此她活潑的心
,日趨于沈抑。我記得她有幾句最痛心的話道:“我曾用一雙最鋒利的眼,去估定人間的價值,但也正如悲觀或厭世的哲學家,分明認定世界是苦海,一切都是有限的,空無所有的,而偏不能
離現世的牢縛。在我自己生活的曆史上,找不到異乎常人之點。我也曾被戀神的誘惑而流淚,我也曾用知識的利劍戳傷脆弱的靈府。我仿佛是一只弱小的綿羊,曾抱極大的願望,來到無數的羊群裏,選擇最適當的伴侶。在我想象中的圓滿,正如秋日的晴空,不著一絲浮雲,所有的,只是一片融淨的合
;又仿佛深秋裏的霜菊,深細的幽香,只許高人評賞,不容蜂蝶窺探。
這些希望,當然是容易得到,但是不幸的冷岫,雖然開辟了荒蕪的園地,撒上玫瑰的種子,而未曾去根的荊棘,兀自乘機蓬勃。秋日的晴空,終被不情的浮雲所遮蔽,她心頭的靈焰,幾被淒風冷雨所撲滅。當她含愁默坐,悄對半明半滅的孤燈,她的襟懷如何?又怎怪她每每作鶴唳長空,猿啼深谷的哀音?今年三月間,她曾寄給我一首新歌,我看了直難受幾天,她的原稿不幸被失掉了,但尚隱約記得,像是道——
漏沈沈兮風淒,
星隕淚兮雲泣。
悄挑燈以兀坐兮,
神傷何極!
念天地之殘缺兮,
填恨海而無計!
感君懷之彌苦兮?
絕癡愛而終迷!
悲乎!悲乎!
何澈悟之不深兮,
乃踯躅于歧途,
愧西哲之爲言兮,
不完全勿甯無!
瓊芳,你讀了這哀楚的心頭之音,你將作何感想?我覺的不但要爲不幸的冷岫,掬一把同情淚,在現在這種過渡的時代中,又何止一個冷岫。冷岫因得不到無缺憾的愛情,已經感喟到這種田地,那徒贅虛名而一點愛情得不到如文仲的以前的妻子,她們的可憐和淒楚還堪設想嗎?
唉!瓊芳!我往常每說冷岫是深山的自由鳥,爲了愛情陷溺于人間愁海裏,這也是她奮鬥所得的勝利以後呵!——只贏得滿懷淒楚,壯志雄心,都爲此消磨殁盡呵!說到這裏,由不得我不歎息,現在中的女子實在太可憐了!
前天肖玉的女兒彌月,我到她那裏,看見那孩子正睡在她的膝上。肖玉見了我忽然眼圈紅著,對我說道:“還是獨身主義好,我們都走錯了路!”唉!這話何等傷痛!我們真正都是傻子。當我們和家庭奮鬥,一定要爲愛情犧牲一切的時候,是何等氣概?而今總算都得了勝利,而勝利以後原來依舊是苦的多樂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借以自慰的念頭一打消,人生還有什麼趣味?從前認爲只要得一個有愛情的伴侶,便可以廢我們理想的生活。現在嘗試的結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情的支配,超越人間的樂趣,只有在星月皎潔的深夜,偶爾與花魂相聚,覺得自身已徜徉四空,優遊于天地之問。至于海闊天空的仙島,和瓊草琪花的美景,只有長待大限到來,方有駐足之望呵!瓊芳!長日悠悠,我實無以自慰自遣,幽齋冥想,身心都感飄泊。本打算明年春天與紹青同遊意大利,將天然美景,醫我沈疴,而又苦于經濟限人,終恐只有畫餅充饑呵!
感謝瓊芳以閉門著述振我頹唐。我何嘗不想如此,無奈年來浸濡于人間,志趣不知何時已消磨盡淨,便有所述作,也都是敷衍文字,安能取心頭的靈汁灌溉那幹枯的荒園,使它異花開放,仙葩吐露呢?瓊芳,你能預想我的結果嗎?
沁芝
瓊芳看完沁芝的來信,覺得心頭如梗。她向四圍看著她自己的環境,什麼自然的美趣,理想的生活,都只是空中樓閣。她不覺歎道:“勝利以後只是如此呵!”這話不提防被已經睡醒的平智聽見了,便問道:“你說什麼?”瓊芳不願使他知道心頭的隱秘,因笑說道:“時間已經不早,還不起來嗎?”平智懶懶地答道:“有什麼可做,起來也是無聊呵!”瓊芳忍不住歎道:“做人就只是無聊!”“對了,做人就只是無聊!”這不和諧的話從此截住,只有彼此微微振動的心弦,互相應和罷了!
(原載1925年6月10日《小說月報》第16卷第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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