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廬隱>雲蘿姑娘第2小節

雲蘿姑娘

第2小節
廬隱作品

  [續雲蘿姑娘上一小節]忍強求。不過姊姊,你知道,我這幾個月以來精神身ti都大不如前,……姊姊的意思,是叫我另外找路走,這實在是太苦痛的事情。我明明是要往南走,現在要我往北走,唉,我就是勉強照姊姊的話去做,我相信只是罪惡和苦痛,姊姊!我說一句冒昧的話……姊姊若果真不能應許我,我的前途實在太暗淡了。”

  雲蘿姑娘聽了這活、心裏頓時起了狂lang,她想:問題到面前來了,這時候將怎樣應付呢?實在的,在某一種情形之下,一個人有時不能不把心裏的深情暫且掩飾起來,極力鎮定說幾句和感情正相矛盾的理智話……現在雲蘿姑娘覺得是需要這種的掩飾了。她很鎮定地淡然笑了一笑說:“淩弟!你的前途並不暗淡,我一定替你負相當的責任,替你介紹一個看得上的人……人生原不過如此……是不是?”

  淩俊似乎已經看透雲蘿的強作達觀的隱衷了,他默然地噓了一口氣道:“姊姊!我很明白,我的問題,絕不是很簡單的呢!姊姊!……我請問你,結婚要不要愛情……姊姊!我敢斷定你也是說‘要的’。但是姊姊,戀愛同時是不能容第三個人的……唉,我的問題又豈是由姊姊介紹一個看得上的人,所能解決的嗎?”

  這真是難題,雲蘿默默地沈思著。她想大膽地說:“弟弟!你應當找你愛的人和她結婚吧!”但是他現在明明愛上了她自己……假若說:“你把你精神和物質劃個很清楚的界限。你精神上只管愛你所愛的人,同時也不妨作個上場的傀儡,演一出結婚的喜劇吧……”但這實在太殘忍,而且太不道德了呵!……所以雲蘿雖然這麼想過,可是她向來不敢這麼說,而且當她這麼想的時候,總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心頭有些紅腫,有時竟羞慚得她流起眼淚來!

  “唉!這是怎麼一個糾紛的問題呵!”雲蘿姑娘在沈默許久之後,忽然發出這種的悲歎的語句來,于是這時的空氣陡覺緊張。在他們頭頂上的白雲,一朵朵湧起來,秋風不住地狂吹。雲蘿姑娘覺得心神不能守舍,仿佛大地上起了非常的變動,一切都失了安定的秩序,什麼都露著空虛的恐慌。她緊張握住自己的頸項,她的心房不住地跳躍,她願意如絮的天幕,就這樣輕輕蓋下來,從此天地都歸于毀滅,同時一切的糾紛就可以不了自了。但是在心裏的狂lang平定以後,她擡頭看見淩俊很憂愁地望著天。天還是高高站在一切之上,小山,土阜和河池一樣樣都如舊的擺列在那裏,一切還是不曾變動。于是她很傷心地哭了。她知道她的幻夢永遠是個幻夢,事實的權力實在龐大,她沒有法子推翻已經是事實的東西,她只有低著頭在這一切不自然的事實之下生活著。

  太陽依著它一定的速度由東方走向中天,又由中天斜向西方,日影已照在西面的山頂,烏鴉有的已經回巢了;但是他們的問題呢,還是在解決不解決之問。雲蘿姑娘站了起來說:“淩弟!我告訴你,你從此以後不要再想這個問題,好好地念書作稿,不要想你怯弱的雲姊,我們永遠維持我們的友誼吧!”

  “哼!也只好這樣吧。——姊姊你放心呵,弟弟准聽你的話好了!”

  他們從那山洞出來,慢慢地走出園去。晚霞已布滿西方的天,反映在河裏,波流上發出各種的彩se來。

  那河邊的警察已經換班了,這一個比上午那一個身ti更高大些,不時拿著眼瞟著他們。意思說:“這一對不懂事的人兒,你們將流連到什麼時候呢!……”

  雲蘿姑娘似乎很畏懼人們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園門坐上車子回去,淩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裏去。

  雲蘿姑娘坐在車子上回頭看見淩俊所乘的電車已開遠,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心裏頓覺得十分空虛,她想到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靈魂不能和身ti分離,同時感情也不能和靈魂分離,那麼緘情向荒丘又怎麼做得到呢!但是要維持感情又不是單獨維持感情所能維持得了的呵!唉!空虛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糾紛離亂的恐怖,她簡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門才似乎從夢中醒來,禁不住又是一陣怅惘!

  這時候晚飯已擺在桌上,家裏的人都等著雲蘿來吃飯。她躲在屋裏,擦幹了眼淚,強作歡笑地,陪著大家吃了半碗飯。她爲避免別人的打攪,托說頭痛要睡。她獨自走到屋裏,放下窗慢,關好門,怔怔坐在書案前,對著淩俊的照片發怔。這時候,窗外吹著虎吼的秋風,藤蔓上的殘葉,打在窗根上,響聲瑟瑟,無chu不充滿著淒涼的氣氛。

  雲蘿姑娘在秋風憭栗聲裏,噓著氣,熱淚沾shiyi襟,把淩俊給她的信,一封封看過。每封信裏,都仿佛充溢著熱烈醇美的酒精,使她興奮,使她迷醉,但是不幸……當她從迷醉醒來後。她依然是空虛的,並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虛的。她現在心頭雖已有淩俊的純情占據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沒有堅實的壁壘足以防禦敵人的侵襲,她也沒有柔絲韌繩可以永遠捆住這不可捉摸的純情……她也很想解tuo,幾次努力鎮定紛亂的心,但是不可醫治的煩悶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條血管中,每一個細胞中,釀成黯愁的絕大勢力。雲蘿想到無聊賴的時候,從案頭拿起一本小說來看,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但是可憐哪裏有一點半點印象呢,她簡直不知道這一行一行是說的什麼,只有一兩個字如“不幸”或“煩悶”,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記得極明白,並且由這幾個字裏,聯想到許許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煩悶。她把書依然放下,到chuang上蒙起被來,想到睡眠中暫且忘記了她的煩悶。

  不久,雲蘿姑娘已睡著了。但是更夫打著三更的時候,她又由夢中醒來,睜開眼四面一望,人迹不見,聲息全無,只有窗幔的空隙chu透進一線冷冷的月光,照著靜立壁間的書櫥,和書櫥上面放著的古磁花瓶,裏邊cha著兩三株開殘的白菊,映著慘淡的月光益覺瘦影支離。

  雲蘿看了看殘菊瘦影,禁不住一gu淒情,滿填song臆。悄悄披yichuang,輕輕掀開窗幔,陡見空庭月se如瀉shui銀,天際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沈寂,便是窗根下的鳴蛩也都寂靜無聲,宇宙真太空虛了。她支頤怔頹坐案旁,往事如煙雲般,依稀展露眼前。在她回憶時,仿佛酣夢初醒,——她深深地記得她曾演過人間的各種戲劇,充過種種的角se,嘗過悲歡離合的滋味。但是現在呢,依然恢複了原狀,度著飄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夢還要無憑……

  她想到這裏忽見月光從書櫥那邊移向書案這邊來了。書案上淩俊的照片,顯然地站在那裏。她這時全身的血脈似乎興奮得將要沖破血管,兩頰覺得滾沸似的發熱。“唉!真太愚蠢呵!”她悄悄自歎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徑真有些像才出了繭子的蠶蛾,又向火上飛投,這真使得她傷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許久,心頭茫然無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後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見前途,只有站著,任恐怖與彷徨的侵襲。

  這時月光已西斜了,東方已經發亮,雲蘿姑娘,依然掙紮著如行屍般走向人間去。但是她此時確已明白人間的一切都是虛幻。她決定從此沈默著,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認一切,就是淩俊對她十分純摯的愛戀,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動。

  從這一天起,她也不給淩俊寫信。淩俊的信來時,雖然是充溢著熱情,但她看了只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從公事房回家,天氣非常明朗,馬路旁的柳枝靜靜地垂著,空氣十分清和。她無意中走到公園門口停住了,園裏的花香一陣陣從風裏吹過來,青年的男女一對對在排列著的柏樹蔭下低語漫步。這些和諧的美景,都帶著極強烈的誘惑力。雲蘿也不知不覺走進去了,她獨自沿著河堤,慢慢地走著。只見shui裏的遊魚一隊隊地浮著泳著,殘荷的余香,不時由微風中吹來。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頭仿佛有什麼東西壓著,又仿佛初斷ru的幻兒,滿心充滿著不可言說的戀念和悲怨。她想努力地鎮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寶劍,漸漸地鈍滯了,不可製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說不出話來。于是她毫不思索地打電話給淩俊,叫他立刻到公園來。當她挂上電話機時,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後悔不應當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淩俊約定相會的荷池旁,不住眼盯著門口,急切地盼望看見淩俊做岸的身ti,……全神經都在搏搏地跳動,喉頭似乎塞著棉絮,呼吸都不能調勻,最後她低下頭悄悄地流著眼淚。

  (原載1929年1月10日《小說月報》第20卷第1號)

……

《雲蘿姑娘》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廬隱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