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堪察加小景上一小節]一個黑漆龍門,想到棧房裏去,但她聽到了一陣辱罵;她好奇地站住了。于是轉過身去,打算看個究竟,而她立刻大吃一驚:一個身材肥壯,像刷牆壁那樣滿臉脂粉的婦人向她奔走過來;電燙飛機頭,帶著滿手的黃貨。
還沒辯解一句,她就被打了耳光了,此後便是七嘴八的責嚷,……
“咦唉,”她哽咽地接著說,“只有她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
“這怪你把皇曆翻錯了!”所丁說,從肥鼻孔裏噴出一煙煙,“早半個月來都沒事的。鄉長不走也行。前天才趕走一批,你就來了,——賣灰面碰見了刮大風!……”
他頓住,把煙棒在地上一磕,敲出煙鍋巴來。班長忽然縱聲大笑。
“甚麼人叫你們要拖垮人家的老公呢?”班長隨又嬉皮笑臉岔了一句。
“這只能怪自己呀!”所丁不滿地辯解說,“又不擇嘴,來一個撿一個!……”
筱桂芬害臊地臉绯紅了,于是作爲躲閃,她吃起飯來。
這不是沒由來的,因爲經過所丁的辯解,她完全懂得了那所謂拖垮人家的老公是甚麼意思,所謂不擇嘴又是甚麼意思,忽然感覺害羞起來。雖然她還不大明白事情的真相:由于荒婬無度,鄉長的身越來越加壞了,隨常都在鬧病,于是他的太太硬把她的忿怒轉注在所有的流娼身上……
她掩飾地開始掏飯,但她忽然又把飯碗從嘴邊拿開了。
“你們拖垮人家的老公!”她嚷叫道,一下揚起顴骨突出的瘦臉,“我先前來過啦?他是光臉嗎?是麻子嗎?……”
“他是開玩笑的!”所丁進來說,因爲她的氣惱淡淡一笑。
“呵,開玩笑的!”筱桂芬重複說,“你怕人家不是人麼,甚麼玩笑都開?你自己又來試一試看,”她哽咽起來,語調變得生澀而氣了,“不相信你受得住!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哪個甘願來吃這一碗作孽飯麼?……”
在這中間,班長先是嘿嘿嘿蠢笑,現在,他就認真地難爲情了。
“哎呀!一句話就把你得罪了。”他終于說,又害羞地一笑。
“得罪我們算什麼呵!……生下地來就是賤貨!……”
翹起筷子,她拿手背揩去一大顆流在鼻翼邊的眼淚,于是就沈默了。
她重新吃起飯來,但才掏了兩口,她就沒心腸再吃了,單只呷著飯裏的開。
所丁偷偷望了她一眼,又望望班長,繼續抽起煙來。班長也沒有再張聲,但卻努力維持住瘦臉上的笑意;這是解嘲,因爲無論如何他總覺得筱桂芬損害了他的尊嚴。而若果沒有他,筱桂芬還會在露天裏受凍的,得不到食物,得不到溫暖……
班長最後忘掉了她的可憐,但也忘掉了自己的野心,變得來很不滿了。
“呵,我告訴你哇!”他忽然想起地說,“五更鑼響你就要轉去啊!……”
他緊盯住她,但是他的恫嚇並未引起任何顯著的反響。他感到挫折了。
“呵,那個時候你不要給我們找麻煩哇,”停停,班長又口不應心地繼續說了下去,“等到要給你柞上啦,又哭哭啼啼的,以爲是我們在耍挖苦。鬧出誤會來更不大好!——呵?
……”
“你放心好了,”筱桂芬沮喪地開口了,“我們識好歹的!”
“本來是呀!要不看見你太可憐了,睡在鋪蓋窩裏哪一點不好呵!……”
“這樣這樣,”所丁忽然元通地說,“抽兩口你去睡吧!——喏!……”
班長俨然地接過所丁謝開太遞給他的煙棒,開始抽起煙來。
班長原想舒舒服服抽幾口去睡的,讓那老實人自己站班,並把那五更鑼響時候該做的事攤派給他;然而,由于他的心裏忽然變坦白了,再也沒有甚麼慾望,甚麼鬼胎來煩擾他了;
加之,他又是慣熬夜的,他的疥瘡又拼命癢起來了,因此,當他抽好了煙,又把煙棒傳給筱桂芬的時候,他倒神清氣爽,不願意睡覺了。
搔著爪一樣的手,又瞟眼看看她,班長的神情顯得安閑而且滿足。
“你怕二十歲出腳了吧?”所丁突然地問,當他審視了她一會之後。
“哪裏呵!”筱桂芬否認地說,而且不好意思地笑了。
于是,等把包在嘴裏的煙煙吐出完了,她才又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說:她今年十八歲。
“哼!……”所丁從鼻孔裏叫了一聲,又像懷疑,又像有點驚怪。
“的確的呢!”接著她又辯解地說,一面蔔蔔蔔擊落煙灰鍋巴;仿佛這個在她十分重大一樣,“你算算吧,辰的,屬龍,今年不是恰恰十八歲麼?我這個人才從來不隱瞞歲數呢。一個人嗎,歲數是多大就多大啦!”
“你做幾年生意了呢?”班長打偏頭望望她,又在脈經上塗了點口。
“明年春天就兩年了。”
她回答得很平淡;但她忽又咽一口氣,將手移開正在掏煙的牛皮荷包。
“老實說吧,哪個甘願來做這種事啊!”她幽幽地接著說,口氣聽來很沈重了,“不怕你笑,我們早前也還是吃得起碗飯的呢!自家有好幾畝,又租了它好幾十畝,一年要賣一兩槽肥豬,——哪個想得到現在會來吃這碗飯呢?……”
她攤開兩手,求助似地掃了班長所丁一眼,于是折下身子,不再響了。
“雜種!就是金剛鑽太把人整慘了!”她欠起身加上說,開始裝煙。
“金剛鑽是甚麼人哇?”班長好奇地問。
“我們那裏的聯保主任。”她沈思地回答說,用篾片點著火。
“你們那裏不興叫鄉長麼?!”
“他兒子才是鄉長,……”
篾片已經燃了,但她並不立刻抽煙,卻又解釋似地接下去說:
“想麼,他自己也當過鄉長的啦!那是才把聯保主任改成鄉長的時候。等到兒子受訓回來,他就把鄉長交給兒子當了。
……”
“哎呀,就跟我們這裏一樣!”班長恍惚大悟地說,瞄了一眼所丁。
“呵!呵!呵!”所丁終于也想通了,“我懂得了!……”
“你還有父母沒有呢?”班長更加專注地問,停止了抓癢。
“爹前年就死了。……”
“這就叫天下老鴉一般黑!”所丁自言自語地說,沒有注意聽他們的;接著他就起身找柴去了。他那寬闊的黃臉上始終流露出一種又像嘲諷,又像怨忿的神氣;而當他轉來的時候,他又說了:“這就叫天下老鴉一般黑!……”
他坐下去,動手添加木柴;但他聽見筱桂芬正在講述她的阿哥的遭際。
“怎麼!你們那裏不興出錢買麼?”他吃驚地問,忘記了添柴。
“出過兩次錢呵!”筱桂芬沈痛地說,“結果還是抓了!
……”
她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又連連呵欠著,但她並未看淡他們的關切。
“你們想吧,”她接著說,幾乎一字一頓,“這一下剩到的全是娃兒……動不得……嫂嫂又金枝玉葉樣,吹
風都要生病,哪裏找人手啦!……呵!先前還說,自己幾畝田總做得出來吧,結果吃的比屙的多!……後來
就讓崔三诳把我帶到綿陽去了,家夥吹綿陽紗廠裏在招工人,……”
她打盹起來;但她立刻又驚醒了,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單薄的著。
“皺得來像腌菜了!”她懊喪地說,“提包也不還我!
……”
“提包她會還給你的!”所丁說。“快好好睡一覺吧!”
“哎呀!今天幸虧碰到你們……”她呵欠著說。
她試想笑一笑來表示她的感激,但是還沒有笑成功,她的腦袋已經落在膝頭上了。
“請你們讓我多睡下吧。”她夢呓一般地哀求說,隨即起了鼾聲。
那兩個鄉下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接著就又歎了口氣。
“擔心會著涼呵!”所丁發愁地說。
“這麼大一堆火啦!”班長反應地說,口氣有點厭煩。
這厭煩,並不是因爲他不滿意所丁的關切,從筱桂芬的談話,他想起自己來了。他也出了好幾次錢,但他現在還被逼起來當班長;他的父也不健康,母
老婆做不了多少事;
目前又正在種小春,老頭子真活該受罪了。……
他在心裏向自己說,“怕要請一兩天假才好哩!”接著卻向所丁嚷道:
“喂!我們來挖對對福①好吧?”
所丁想了一會,又很響地咂了咂嘴。
“也要得嘛!”他悶聲悶氣地說,歎了口氣。
于是,搬來一張獨凳,搬來那胖爺腳下半邊破碗改造的油燈,班長把一副邊沿已被油膩浸透了的紙牌,掏出來了。他①挖對對福:紙牌的一種玩法。
們挖起對對福來,逐漸把甚麼都忘掉了:黑暗,午夜,以及那個星袍紅帽,下垂的下上粘滿煙膏的胖爺……
只在洗牌的時候,兩個人總要抽空瞄一眼筱桂芬,撥撥柴火,于是又繼續打起來。
1944年11月24日
……《堪察加小景》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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