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生死場(上)上一小節]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麼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鈎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那孩子從娘的肚子裏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爲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閑話,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裏拿著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鍾。”
王婆推一推鄰婦,蕩一蕩頭:“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鍾呀!……我接連著煞苦了幾夜沒能睡,什麼麥粒?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麼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相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著咬過去,多雲的夜什麼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的黃狗卷著尾巴向二裏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家裏?”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像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什麼空的東西發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裏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裏半他從腰間解下煙帶,從容著說:“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著不是什麼好兆相。”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臉在閃光中伸現出來:“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裏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傳布出來,他撚一撚煙灰,解辯著說:“那家子不通人情,那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她硬說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她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著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裏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一定要給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爲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裏呀!到草棚拿席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著什麼似的,好像在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爲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與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爲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躶現,忽然又沈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
籠,向著
籠投下火去,
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裏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裏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于草帽,二裏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梁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于豔明,像紅
的
晶,像紅
的夢。遠看高梁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爲是一條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石衮】”,它的前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毛亂而且絞卷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發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並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石衮】”,“石【石衮】”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的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一點,席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布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爲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碾”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裏咬嚼一些麥穗。系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罵:“呵!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裏,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杆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
,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爲他還沒能看見
,他是私生子。
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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