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上京都,下榻在“都”旅館。我是頭一回投宿這家旅館。在我住過的旅館裏,它頗像威尼斯一家建于十六世紀,名叫羅耶爾·達尼爾的很漂亮的旅館。因爲同行的h君要送孩子的遺骨去西大谷的納骨堂安置,因而我也決定一同前往。小小骨灰罐在清晨的日光中顫微微地晃動著。這孩子長什麼樣的臉我都不知道呢,七個月的時候流的産,雖說這麼在手裏拿著,卻感覺不到這是孩子的遺骨。h君一路這麼說著,踏過翻修過的花岡岩石橋。我父母的遺骨也安置在這個納骨堂裏,其實我私下裏也是去祭掃我的父母。
西大谷的納骨堂,不知怎麼的,總讓人覺得是個晴朗明亮的去,我一直很喜歡上這兒來。趁堂內誦經的當兒,摻和在善男信女中打坐,望著如來佛的畫像,此時,從焚香的氣息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凡界的尊崇和感激,以及來自周圍鄉間的老頭老太皺紋裏舒展開來的那種悠閑的心情。時常會有東京見不到的俊俏女子,脅下夾著漢堡包,扔下所捐的香資,合掌,然後歸去。誦經時,雖然衆多的骨灰罐都集中安置在骨臺上,到底是誰的遺骨都分辨不清,可人們還是真心誠意地行禮祭拜。就這樣,四周不知不覺地爲平安朝時代的空氣所充溢。鋪在寬敞院落裏的粗沙子,在日光下閃閃爍爍,這也是一種外邊所見不到的美景。順著走廊似的石臺階一直朝裏邊走去,腦子裏浮現起父
和母
的事來,與此同時,讓日光沐浴著,那種天空的明朗,使人置身此地,格外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一種新鮮感,看看腳下,仰臉望望天空,周圍的山巒,古杉粗大的樹幹,苔薛的
澤,看上去都像是在晴朗和暖的陽光裏複生了似的。在這兒,在母
的面前,我感到了一種安閑。
說真的,在我這樣懷持安閑的心情,捐了香資,踩著石階,沐浴著日光,面露微笑時,卻冷不防想起了還欠著《茶道月報》一篇隨筆的筆債。我生偏偏跟隨筆不投緣,幾乎不曾應承過,即便應承了,也只想盡量逃避掉才好,不管因此會招惹別人多大的惱怒,但只要事關隨筆,我是一點都不怕得罪人的。但是,在這大谷寺廟面前,我卻對隨筆的稿約變得牽腸挂肚起來。這是因爲突然覺得母
正在望著我的臉。她從寺廟裏挖苦我:“給《茶道月報》的隨筆你會寫嗎?”說著笑了起來。我是六七歲時跟母
學的茶道,因爲是男孩,總是只能坐在壁龛前,眼睛死死盯住的與其說是茶還不如說是糕點。“馬上就可以吃了”,一心瞄著吃糕點的時刻,
等得發麻也全然忘在了腦後。隨著這番喝茶情景的記憶在心裏的複蘇,隨著想起隨筆的稿約,正覺得左右爲難之際,心裏立時感到像是讓母
牽了頭皮似的難堪。而喝茶最主要的,還要數在母
面前俯身道謝之後的那種痛快的心清,要是
驗不到這種痛快,那對我而言,茶就沒什麼意義了。因而每次想起喝茶的情景,我就會對自己的諸多不孝懊悔不已,爲這種懊悔之情強烈打動心懷。少年時代,我因爲孝順曾讓人稱道過好多回,可自從搞了文學之後,突然反其道而行之起來。直到母
離世之後,才又不得不重新返回到少年時代的品
。
母曾背地裏對
說:“利一是個
情溫和的孩子。”母
去世後,
在我家裏講起這事。從沒見過母
的妻子便問我:“是麼,是真的?”她想偷偷地跟
打聽清楚,結果讓我擋了:“行了,還是別打聽的好。”所以至今沒能打聽出個名堂。但事
不孝後的懊悔,那種孤寂的心情,卻成了一刹那對一種難以言述的無常之感的感覺,此時此刻,一種定期相會的美妙感覺,一種道一聲“再見”的美妙感覺,俨然一種將劍擲上天空似的莊嚴感,在我的心頭流淌而過。母
離世之後,仍在
手教我真正的茶道。任何一個女人都會給她的孩子留下一件必定是美好無比的東西,這樣的人生真是值得感激。我想,做父母的,做子女的,還有我,都會感覺到這一點的。連妻子的感激之情,我也這樣感覺著。
《母親的茶》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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