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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與巴黎·節選

第2小節
橫光利一作品

  [續北京與巴黎·節選上一小節]與科學法則難以界分的混亂。這混亂現在更是越趨加劇。一般說來,分析力無疑是以直覺作爲其思想方法的根源的,因而,與其去質疑將分析力用之于作爲其自身根源的直覺的做法是否可能,還不如說,對人類生活說來,它是多余的。而終至分析這一禁令的界限一經打破,意識便會旋踵而至並持續不斷地運作起來,由此看來,對使之中止的奇異自然力的渴望,正是出于這一道理。早在歐洲之前,中guo便已在尋索意識的休上場所方面顯得出類拔萃。而在中guo,北京又要比其他所有城市更適合于安眠。北京這座都市就跟屍ti似的,根本無從分析,即便作出分析,那也毫無意義,無異于讓它死去。北京的美便是這樣一種如同死亡一般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這與巴黎那種上了年歲的靜谧是絕然不同的。

  一想到巴黎,就如同懸想北京時那樣,我的頭腦裏便自然而然地浮現起兩句話來。一句是從別人那裏得知的,中guo的江西派禅師馬祖道一,一邊爬著坡一邊剝著指甲時這樣尋思道:“吾身既非實在,此痛自何而來?”另一句話則爲法guo人笛卡爾所說,他當兵時,在努依布爾克戰場見到士兵倒斃在地的情景,不由得感慨道:“我思故我在”。對這兩位分別來自東方和西方的人物的觀點,人們曾提出過各種各樣的解釋。在我看來,說“吾身既非實在”的東方人馬祖,是在消除去自己頭腦中的觀念,他只是把疼痛本身當做一種實在來加以樸素的直覺,這與笛卡爾一看到死,便把“我思”這一被大腦觀念所思索到的東西當做唯一實在的西方人重分析的思路是不同的。這一不同便成了現代東西方致思方式差異的ti現,而這一差異則至今仍持續著。正像北京確實是在“吾身既非實在”中不知不覺修建而成的那樣,它是壓根兒不重分析、在不斷演變更疊的現實之上就這麼堆積而成的一個都會,而巴黎則如同“我思”,是在頭腦裏被這麼建構起來的都會。然而,巴黎因“我思”之故,以致如今煩惱叢生,北京則因“吾身既非實在”從而痛苦漸多,這一結果卻並非單單是語言措辭所致。這裏,無非想把這兩句在曆史上顯得很典型的話拈出來,用以說明現實與語言的xing質是相對應的。同時,這件事還具有這麼一種xing質,那便是對巴黎是科學的、北京是自然的這樣一種說法提出反證。只要科學是一種分析和研究自然的方法,那麼一旦它侵入自然,便會産生科學的xing質,換言之,西方對東方的侵入,也可以看做是一種科學的自然xing。但令人困惑的是,其結果,作爲分析材料,它把經濟導管加了進來,卻把吸取自然的滋養成分這件事全然忘在了腦後。既然已識破了這一吸收方法,要是東亞人對之一點方法也不講的話,那麼心裏還是不明白。識破的一方也好,被識破的一方也罷,當此之時,就像靜脈動脈都圍繞著同一顆心髒在運作並彼此關聯那樣,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同時也便是意識到了這一共有的心髒是緣何而發生變質之時。這便是二十世紀的混亂。這種混亂恰似不讓動脈變成靜脈,或不讓靜脈變成動脈,在這種情形下,“我思”因思慮過度而最終導致的虛無狀態,在表現出與“吾身既非實在”同樣無力的同時,卻又擺出了對尖銳難忍的痛苦現實安之若命的姿態。這樣,西方或許正在向北京漸漸靠攏。

  近來越來越多地聽到去北京遊玩的文化人談起,他們覺得北京正在變得跟巴黎一樣。從前則不大聽見有人這麼說。據說有位法guo人講,北京比巴黎更勝一籌。我在巴黎漫不經心地走在街頭時,常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動用著某種適合于我的分析能力。據說巴黎起初是由類似于構築珊瑚礁的微生物般的細小蟲于構築起來的,無怪乎它像是一座由石灰岩所構成的城市。盡管這樣盡可能漫不經心地遊逛,但一旦尋思起它何以會成爲一座喚起我分析能力的城市,便馬上會意識到,那是因爲巴黎城的形狀本身具有一個坐標原點,這個原點很明顯地成了精神的中心。在街上行走或拐彎時,不斷出現的便是交叉成x線狀的坐標原點。坐標原點本是無,除了點,在幾何學上便是具有線的xing質的有。我對數學是外行,可在巴黎存在著把外行的無之頭腦自然而然地當做有之線條這樣一種明快率直的東西,這便是精神。即使我們是無意識地行走在這座城市裏,頭腦卻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笛卡爾的頭腦,這裏邊有著某種十分聰明的東西,那是無須任何人解釋就能使人明白的東西:解析幾何就是從坐標原點産生的線條,還有,這原點的抽象物便是稱作代數的圖式。也就是說,沒有比巴黎更能讓人意識到“我思故我在”這一精神上的坐標原點的地方了。

  可是,去北京,街區的原點在哪裏最初是不知道的。可以說,在北京所見到的,盡是些喪失了自我的東西。一走進這座城市,我們便會産生出一種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前的故鄉的感覺。在這裏,人們對什麼都不會很介意。若要說分析力的驅遣運作,那只有修築城牆這一樁。僅僅修造一道城牆,從遠古起,便已經耗費了幾億萬人的無價勞作。連夢中也想象不到的一輪巨大的明月正升起在城牆之上,像北京這樣大得令人驚詫的月亮,我在別的地方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以前,聽說有不少西洋女子因爲見了北京的秋月而發了瘋的,確實如此,這月亮已大得無法再稱其爲月亮了。若一直這樣又紅又大地顯現在虛空之中,那人的精神便會從現實逃逸而去。中guo那些卓越之士的分析能力都集中在天文上,這一方面是思想逃離自我,爲天空所吸引的結果,或者很可能中guo人的精神原點就潛藏在這月亮之中。如果真是那樣,那麼天子向上蒼祈求五谷豐穰,這一修築天壇的構思也便不難理解了。開闊的宮殿廣場,寬大的屋頂,都可以看做是對支撐日月星辰的大地之力的依恃。

  人是棲居在大地上的,因而人的文化構想力中,一定得有某種支撐生命力的原點。日本的原點大致建立在太陽光線之中。不過,許多數不勝數的東西如今正在進入日本,一方面是放它們進來入居,一方面又不失去日本人的本來習xing,可以將此視作一個小小的世界。這裏邊既有創造了分析能力之中心的法guo的原點,那種呈x形的交錯點,也有源于古希臘歐幾裏德的德guo式的綜合能力,還有發源于中guo和印度、如今已壽終正寢的認識論。但自從在大地上的某一角落發現了電之後,即使凡庸如吾輩者也都能意識到,過去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堆褪了se的物理學形骸而已。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在這裏邊起著作用呢?電燈燦爛輝煌,去巴黎也好,去佛羅倫薩也好,也就不過如此,這都已是在日本見過了的。因爲總是讓這一心理糾纏著,以致羽左衛門在他的巴黎紀行裏突然想說,拿破侖與耶稣也就一回事吧?威尼斯、拜占庭,這些由大理石直接築成的城市,兀然聳立在海中,即便觀賞如此壯麗和舉世無雙的城市,由于有了電燈,羽左衛門也一點都感覺不出有什麼可驚奇的。一到夜晚,在巴黎埃菲爾鐵塔一側,每當雪鐵龍汽車廣告的霓虹燈一次次閃亮,便會讓人一次次意識到,巴黎和笛卡爾那昔日的尊嚴,如今正從人們頭腦中消逝而去、和大夥一樣,我的腦盤也已進到了這樣一個現代社會,對我而言,面對突然出現的現代社會,與其把它攆走,更要緊的是將它納入思考之中,設想出一種對策。二十世紀的混亂,對東亞人說來,實際上很可能並不是混亂。

  我們的頭腦確實已屬于二十世紀,而被稱作混亂的那種混亂狀態也確實存在著。然而,要將世界看成是混亂的,就勢必得在某chu存在著一種這樣看的原點。因此,成爲我們東亞人內心原點的,也即是可以稱作爲西方原點、即“我思故我在”式的內在批評圖式。其好壞姑且不論,如果當做文學來看的話,那麼如同道元所言:“飛動著的鳥才像鳥”,以及如同馬祖所言:“吾身既非實在,此痛自何而來”,就像電流一樣,在可以稱作某種時間單位的、呈時空一如流動狀態的零點之上,則可看到,作爲一種涵養萬物的自由奔放的原點,東亞人已經把它設定好了。我突然意識到,只要整個東亞所共通的邏輯也置于這種自由之上,便能使西方的原點也得以複活,然後保持著各自的獨特xing,並使生活的設計成爲一種可能。我對電學一無所知,但是,揣想東亞人的這樣一種心態,即,不是把文學的根據置于人的直接接觸之中,而是置于經由意志溝通的人的眼光之中,便會由此強烈意識到,東亞的天才是一些如同電磁場核的人物。我每次去鐮倉,便會感覺到,這裏坐成一排的,是早在古昔便已意識到了電的禅宗僧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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