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蠻子大媽上一小節]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寫的。
她看了並沒有哭。她呆呆地待著沒有動彈,很受了打擊,連感覺力都弄遲鈍了,以至于並不傷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現在被人打死了。”隨後她的眼淚漸漸湧到眼眶裏了,悲傷侵入她的心裏了。各種心事,難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頭腦裏了。她以後抱不著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長個兒孩子,是永遠抱不著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魯士人又打死了兒子……他被炮彈打成了兩段,現在她仿佛看見那一情景,教人戰栗的情景:腦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張開的,咬著自己兩大撇髭須的尖子,像他從前生氣的時候一樣。
他的屍首是怎樣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後?從前,她丈夫的屍首連著額頭當中那粒槍子被人送回來,那末她兒子的,會不會也有人這樣辦?
但是這時候,她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音了。正是那幾個普魯士人從村子裏走回來,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袋裏,並且趁時間還來得及又仔仔細細擦幹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氣安安穩穩接待了他們。
他們四個人全是笑呵呵的,高興的,因爲他們帶了一只肥的兔子回來,這無疑是偷來的,後來他們對著這個老太太做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就可以吃點兒好東西。
她立刻動手預備午飯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時候,她卻失掉了勇氣。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這並不是第一次!那四個兵的中間,有一個在兔子耳朵後頭一拳打死了它。
那東西一死,她從它的皮裏面剝出了鮮紅的肉;但是她望見了糊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種漸漸冷卻又漸漸凝住的溫暖的血,自己竟從頭到腳都發抖了;後來她始終看見她那個打成兩段的長個兒孩子,他也是渾身鮮紅的,正同那個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樣。
她和那四個兵同桌吃飯了,但是她卻吃不下,甚至于一口也吃不下,他們狼吞虎咽般吃著兔子並沒有注意她。她一聲不響地從旁邊瞧著他們,一面打好了一個主意,然而她滿臉那樣的穩定神情,教他們什麼也察覺不到。
忽然,她問:“我連你們的姓名都不曉得,然而我們在一塊兒又已經一個月了。”他們費了好大事才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各人說了各人的姓名。這辦法是不能教她滿足的;她叫他們在一張紙上寫出來,還添上他們家庭的通信,末了,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鏡,仔細瞧著那篇不認得的字兒,然後把紙折好擱在自己的
袋裏,蓋著那封給她兒子報喪的信。
飯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說:
“我來給你們做事。”
于是她搬了許多幹草擱在他們睡的那層閣樓上。
他們望見這種工作不免詫異起來,她對他們說明這樣可以不會那麼冷;于是他們就幫著她搬了。他們把那些成束的幹草堆到房子的茅頂那樣高,結果他們做成了一間四面都圍著草牆的寢室,又暖又香,他們可以很舒服地在那裏睡。吃夜飯的時候,他們中間的一個瞧見蠻子大還是一點東西也不吃,因此竟擔憂了。她托詞說自己的胃裏有些痛。隨後她燃起一爐好火給自己烘著,那四個德
人都踏上那條每晚給他們使用的梯子,爬到他們的寢室裏了。
那塊做樓門用的四方木板一下蓋好了以後,她就抽去了上樓的梯子,隨後她悄悄地打開了那張通到外面的房門,接著又搬進了好些束麥稭塞在廚房裏,她赤著腳在雪裏一往一來地走,從容得教旁人什麼也聽不見,她不時細聽著那四個睡熟了的士兵的鼾聲,響亮而長短不齊。
等到她判斷自己的種種准備已經充分以後,就取了一束麥稭扔在壁爐裏。它燃了以後,她再把它分開放在另外無數束的麥稭上邊,隨後她重新走到門外向門裏瞧著。
不過幾秒鍾,一陣強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頂房子的內部,隨後那簡直是一大堆駭人的炭火,一座燒得绯紅的巨大焖爐,焖爐裏的光從那個窄小的窗口裏竄出來,對著地上的積雪投出了一陣耀眼的光亮。
隨後,一陣狂叫的聲音從屋頂上傳出來,簡直是一陣由雜亂的人聲集成的喧嚷,一陣由于告急發狂令人傷心刺耳的呼號構成的喧嚷。隨後,那塊做樓門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陣旋風樣的火焰沖上了閣樓,燒穿了茅頂,如同一個巨大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後,那所茅頂房子整個兒著了火。
房子裏面,除了火力的爆炸,牆壁的崩裂和棟梁的墜落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屋頂陡然下陷了,于是這所房子燒得通紅的空架子,就在一陣黑煙裏面向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紅的銀布似地閃閃發光。
一陣鍾聲在遠開始響著。
蠻子大在她那所毀了的房子跟前站著不動,手裏握著她的槍,她兒子的那一杆,用意就是害怕那四個兵中間有人逃出來。
等到她看見了事情已經結束,她就向火裏扔了她的槍。槍聲響了一下。
許多人都到了,有些是農人,有些是德軍人。
他們看見了這個婦人坐在一段鋸平了的樹樁兒上,安靜的,並且是滿意的。
一個德軍官,滿口法
話說得像法
人一樣好,他問她:
“您家裏那些兵到哪兒去了?”
她伸起那條瘦的胳膊向著那堆正在熄滅的紅灰,末了用一種洪亮的聲音回答:
“在那裏面!”
大家團團地圍住了她。那個普魯士人問:
“這場火是怎樣燃起來的?”
她回答:
“是我放的。”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爲這場大禍陡然教她變成了癡子。後來,大家正都圍住了她並且聽她說話,她就把這件事情從頭說到尾,從收到那封信一直到聽見那些同著茅頂房子一齊被燒的人的最後叫喚。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過的事,她簡直沒有漏掉一點。
等到說完,她就從袋裏面取了兩張紙,並且爲了要對著那點兒余火的微光來分辨這兩張紙,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鏡,隨後她拿起一張,口裏說道:“這張是給威克多報喪的。”又拿起另外一張,偏著腦袋向那堆殘火一指:“這一張,是他們的姓名,可以照著去寫信通知他們家裏。”她從從容容把這張白紙交給那軍官,他這時候正抓住她的雙肩,而她卻接著說:“您將來要寫起這件事的來由,要告訴他們的父母說這是我幹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旁人叫我做蠻子大
。請您不要忘了。”
這軍官用德話發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還是火熱的牆邊。隨後,十二個兵迅速地在她對面排好了隊,相距約莫二十米。她絕不移動。她早已明白;她專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過了,立刻一長串槍聲跟著響了。響完之後,又來了一聲遲放的單響。
這個老婆子並沒有倒在地下。她是彎著身軀的,如同有人斬了她的雙。
那德軍官走到她的跟前了。她幾乎被人斬成了兩段,並且在她那只拘攣不住的手裏,依然握著那一頁滿是血迹的報喪的信。
我們的朋友塞華爾接著又說:
“德人爲了報複就毀了本地方的古堡,那就是屬于我的。”
我呢,我想著那四個燒在火裏的和氣孩子的母們;後來又想著這另一個靠著牆被人槍斃的母
的殘忍的壯烈行動。
末了,我拾著了一片小石頭,從前那場大火在它上面留下來的煙煤痕迹依然沒有褪。
……《蠻子大媽》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莫泊桑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