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們稱耿古爲婆羅門,而他本人也以婆羅門自居。我的馬夫和仆人老遠就給我敬禮,但耿古從不向我敬禮,他也許還希望我給他鞠躬哩!他從不接觸我使用過的茶杯,而我也從來沒有勇氣敢叫他給我打扇。當我滿頭大汗,而身邊又沒有別人的時候,耿古才主動拿起扇子,但是從他的臉上,很清楚地流露出他是在特別施恩于我的表情,這時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馬上會從他的手中把扇子接過來。他是一個愛發脾氣的人,誰說他,他都不能耐心地聽,與他相好的人是很少的。和馬夫以及仆人們一起坐一坐,他也許認爲有失身份。我一直沒有見他與誰有過交往。奇怪的是,他並不愛喝土酒,而這一點在這一階層的人中卻是非常難得的好習慣。我也從來沒有看見他拜過神或者到恒河裏去沐浴。他完全沒有文化,可仍然是婆羅門,並且希望人們尊敬他,爲他服務。爲什麼不抱這種希望呢?當人們今天對祖先創造的財富仍然擁有私人所有權,而且神氣得好像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時候,那他爲什麼要放棄他的祖先所贏得的尊敬和面呢?這也是祖傳的一種産業啊!
我的個是不愛和自己的仆人談話,我希望只要我不主動叫誰,任何人也別到我身邊來。我不喜歡爲一點小事就不停地叫仆人。我自己動手拿
壺倒
,自己開燈,自己穿鞋子或者從書櫃裏取書,我覺得這比叫仆人做要省事得多,這樣也使我感到自由一點和自信一點。我的仆人們也知道我的
格,不必要的時候很少到我身邊來。所以,有一天大清早,耿古走來站到我面前時,我感到很不痛快。這些人一來,要麼就是要求預支工資,要麼就是來抱怨其他某個仆人的不是。我對這兩種事情都是很討厭的。我在每個月的頭一天就把工錢發給每一個人,其他時間有人再要求預支工錢時,我就很生氣,誰願意三個兩個盧比一次一次地記帳?同時,當某人一次就領得了全月工錢的時候,他有什麼權利半個月就把它全花掉呢?有什麼權利又求救于借貸或預支呢?至于向我抱怨什麼人,我是很厭煩的。我把訴苦當作是無能的證明,或者是出于討好的卑鄙意圖。
我皺了皺眉頭說:“有什麼事?我又沒有叫你來!”
今天耿古那傲氣十足的臉上卻顯得很謙虛,表現出一種乞求的神情和不好意思的樣子,這使我很吃驚。看得出,他想回答我的問題,可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字眼兒。
我的語氣和緩了下來,說:“到底是什麼事呀,爲什麼不說呢?你知道,這是我散步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
耿古用充滿失望的口氣說:“您散步吧,我另外找時間再來。”
這種情形更使我擔心,在這比較倉促的時候,他會很快把事情講完,他知道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如果是另外找時間再來,這個家夥也許得訴說幾個鍾頭哩。當我在看書寫東西時,他可能看作我是在工作;而當我在進行我最艱苦的活動,即思考時,他卻當作我是在休息。他一定會在這樣的時刻來找我的麻煩的。
我冷冷地說:“你是要求預支工錢嗎?我不能預支。”
“不是,老爺,我從來沒有要求過預支工錢。”
“那你是想告誰的狀嗎?我對這種訴苦是很討厭的。”
“不是,老爺,我從來沒有告過誰的狀。”
耿古內心下了最大的決心。他的表情清楚地說明,好像他正在極力鼓起自己的勇氣,准備進行一次大膽的嘗試似的。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您讓我退職吧,我現在不能當您的仆人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耳聽到這樣的提議,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我總認爲我是人道的化身,從不對仆人說尖酸刻薄的話,而且盡量不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子,那我怎麼會不因爲這樣的提議而吃驚呢?我用生硬的口氣問道:“爲什麼?有什麼不滿的?”
“老爺,像您這樣好的脾氣,還哪裏有啊?但是事情是這樣的,現在我不能呆在您這裏了,怕以後發生什麼事使您的名聲不好。我不願意因爲我而使您的名譽受到損害。”
我心中有點爲難了。好奇心變得強烈起來。我帶著一種屈從的情緒坐到走廊的椅子上。我說:“你叫我摸不著頭腦,你幹嗎不痛痛快快地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耿古很和氣地說:“是這麼一回事,那個婦女……最近從寡婦院被趕出來的婦女戈姆蒂……”
他不作聲了。我等得著急,說:“是呀!被趕走了,那又有什麼?和你給我幹活有什麼關系?”
耿古像從背上卸下一個沈重的包袱,說道:“老爺,我想和她結婚。”
我驚異地盯著他的臉。這個舊腦筋的、至今沒有受西方文明影響的土婆羅門,竟然要和一個任何正派的人也不會允許進門的蕩婦結婚了!戈姆蒂已經在這塊地區掀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波。幾年以前,她來到寡婦院。寡婦院的負責人讓她結了三次婚,可是每一次結婚,都在半個月或一個月後跑了回來,以致這一次寡婦院的負責人把她趕出來了。從那時起她就在附近找了一間房子住下來,而她住的地方也就成了流氓阿飛尋歡作樂的場所。
我對耿古的單純感到又生氣又可憐。這頭笨驢難道在世上找不到其他的女人,竟然要和這樣的女人結婚?既然她三次扔下自己的丈夫逃之夭夭,那她能和他呆多少日子呢?要是一個有錢的人,那是另一回事,那也許能共同生活一年半載。而他卻是一個窮光蛋。她是一個星期也呆不下去的。
我帶著警告的語氣說:“你知道這個女人過去的事嗎?”
耿古像眼見過一樣肯定地說:“老爺,都是假的,人家無緣無故地敗壞了她的名聲。”
“你說什麼?她不是結婚三次,三次都從丈夫那裏逃出來了嗎?”
“是他們把她趕出來的,她有什麼辦法?”
“你這個人真蠢。人家老遠來和她結婚,把她領走,花成百上千的錢,難道就是爲了把她趕走嗎?”
耿古有點神經質地說:“老爺,沒有愛情的地方,任何女人也是呆不下去的。女人不僅想吃飯穿,還想得到愛情。她原來的幾個丈夫,以爲他們和一個寡婦結了婚,就像對她作了天大的好事,他們希望她完全歸自己所有。可是老爺,一個人要使對方成爲自己的,那在這之前首先要使自己成爲對方的。事情就是這樣。除此以外,她還有一個毛病,就是有時被鬼迷住了,常常嘴裏胡說一氣,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那你還要和這樣的女人結婚?”我懷著很不相信的心情搖著頭說,“你要明白,和她生活在一起會吃苦頭的。”
耿古像就義的志士那樣激昂地說:“老爺,我認爲,我的一生會有意義的。願老天爺保佑我們的未來。”
我再一次加重語氣說:“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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