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最精彩的表演上一小節]狠地一撚,帶著余煙投擲在玲珑剔透的煙灰缸中。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多少年的老朋友了,還能連這一點都想不到?”張善琨用帶點委屈的聲調說,“我也不希望你答應--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也應該相信我會有此心。不過總得想一個妥善的法子對付過這一步去吧。日本人長不了,可你現在還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不用說上海,就是香港,在你的周圍,明裏暗裏,哪裏沒有他們的人……”
“我還有一死呢!”先生凜然地叫道。
“當然。”張善琨也正說,“這一點我不懷疑。當信念面臨威脅時,不惜以生命殉之,對于你梅先生來說,這不難做到。不過只要有別的法子對付--”說到這裏,他沈吟了一下,然後說,“說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將來有一天,
人還要看你的表演呢,你就不想等到那一天嗎?”
“那--你想要我怎樣?”先生一面問著,一面就考慮到對策上去。
張善琨但笑不言,半晌才說:
“梅郎梅郎,計議從長--作爲一位表演大師,我相信你會置得宜的。”
先生審視著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神,良久,終于把頭微颔了一下。
張善琨以會心的微笑回答著,也輕輕地點著頭,順手拿起帽子,站了起來,走到先生的身邊說:
“梅先生,今天我來,純系私人拜訪,用意你自然明白,跟我此行的任務無關。大約一兩日內,日本朋友就會來麻煩你,請好自爲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推開镂花紗門走出去了。
在香港中飯店二樓的一間精雅的餐室裏,穿著淺
西裝、保持著學者風度的川喜多長政與張善琨,在整肅的餐桌前虛左恭候嘉賓。他們時而低談幾句什麼,時而交換一下眼神,靜聽著從門外樓梯下可能傳上來的皮鞋的響聲。
約定的時間到了。
侍者上來通報:梅蘭芳先生已經在飯店門前下車。
川喜多慌忙站起來,丟給張善琨一個關照的眼,便走出餐室門外,目不轉睛地盯著樓梯口。下面響起了一聲:“樓上請!”就聽見輕微但卻分明的有人走上樓梯的聲音。
張善琨也跟著出來,站在川喜多身邊。
川喜多是得睹過梅先生風采的,他甚至感到先生便裝時的氣度比在舞臺上更有魅力。他看過先生演出的《黛玉葬花》和《太真外傳》。自然,自古以來就沒有産生過贏得世間所有人同聲贊賞的藝術。莎士比亞名蓋全球,但托翁就不捧場;杜甫世稱詩聖,被郭沫若說得一無是。梅先生幾乎贏得舉世的稱譽,而魯迅先生在雜文中時有微詞。不過依川喜多觀藝多矣的行家的眼光來看,先生的黛玉形象並不像魯迅形容的那樣不合人意,而先生的太真形象則簡直足以把所有的觀衆征服。作爲先生競選四大名旦時的代表名劇《太真外傳》,無論從其清新優美的唱腔,妙曼典雅的舞蹈,光豔絕俗的扮相,響遏行雲的歌喉諸方面衡量,都已經把京劇表演藝術推向絢爛的極致。至于他在臺下,諸如“器宇軒昂”、“風度翩翩”等所有常用的形容儀表之美的詞句,在表現他的風貌時都顯得冗弱無力,以至讓人不得不求助于中
古代善于狀人風儀的名著《世說新語》。先生也正如這部典雅的古書中寫到美丈夫時所形容的那樣: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辭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川喜多還沒有機會瞻仰過梅郎的醉態。今日他會醉嗎?但願如此。真的會有玉山傾倒的美致麼?--川喜多想到這裏,便有點進入神馳的境界。
此刻,樓梯下段出現了一個老人的伛偻身影,正步履艱難地一級級走上樓來。
這是梅蘭芳。
然而又哪兒像梅蘭芳!
川喜多暗暗吃驚:那彎拱的腰背,僵硬的腳,黧黑的面目,蓬亂的髭須,板滯的眼光,遲緩的行動,再加上一開口就讓人感到力竭聲嘶的嗓音——這哪兒是在千萬人心目中傀然鑄就的那位藝術之神的風姿!
然而他確是梅蘭芳。
正像先生演出的《玉堂春》中所說的一樣:“眼前若有公子在,骨換胎也認得清。”眼前這個不忍目睹的衰老敗殘的形象,雖已有判若兩人的劇變,但尚未達到
骨換胎的程度,所以具有銳利觀察力的川喜多于驚訝之余,仍然確有把握地認出了這是先生。
先生也認出了川喜多長政——從不計其數的有一面之緣的紛纭形貌中辨出了這個人。
一方是極道殷切的仰慕,一方是感謝著盛情的邀請。那些經過精心挑選的中西名菜正一道道依次搬上桌來。
川喜多長政小心翼翼地請問先生是否可以喝一點酒。
“喝。”先生爽快地說,“嗓子到了這種地步,還禁忌什麼!我陪二位先生滿飲三杯。”
“痛快之至!”川喜多說著,就把價值昂貴但酒度較低的法白蘭地,
手斟了半杯,送到先生面前。
“其實再烈一點的也可以對付。”先生泰然微笑著。
“不必了,”川喜多用誠懇的口氣說,“我還有事向先生請教,烈酒就免了吧。”
“那就用我們中人的一句老話來說——客隨主便。”
“不敢當,不敢當。”
川喜多畢恭畢敬地舉起杯來,向先生及張善琨敬第一杯酒。
三人各幹了一小口。
川喜多又邀請吃菜。
“爲了宴請梅先生,特爲找他們准備了一點上好的燕菜,不過在香港這樣的地方,不能跟在北平相比——請隨便用一點。”
“謝謝。”先生不失禮數地舉起牙箸。
川喜多又忙著給先生布菜。
喝過了三杯酒。又吃了一點菜,默然了一會,先生就舉杯笑說:
“今天過蒙臺愛,我也借主人的酒,敬二位先生一杯。飲過這一杯,有什麼話就請不吝賜教吧。”
大家幹過,川喜多正了臉,說道:
“倒是有幾句話想請梅先生坦率地賜教。”
先生說了一句“請不要客氣”,便放下杯,正襟危坐,敬等川喜多開口。
川喜多提出的並不是什麼請教,而是問先生看沒看過他和張善琨主持拍攝的故事片《萬世流芳》。
“看過,”先生用平靜的聲音說,“我記得演員陣容相當強,袁美雲、陳雲裳、李香蘭這些大明星都出場啦……”
川喜多溫文爾雅地一笑。
“不,我想請教的不是這個。我是想向梅先生動問一聲,先生可了解拍這部片子的苦心?”
先生微微地搖了搖頭。
“其實先生是知道的。”川喜多說,“我從來不拍爲日本軍方宣傳的片子,總得讓中朋友還有點欣賞的興趣。我們選定了這個林則徐禁煙的故事,對日方來說,是反對英、美,對貴
來說,是反對列強,兩方面都通得過。我們起用的,正如先生所說,也是在貴
觀衆中有巨大影響的大明星。這表明,藝術終歸是藝術,不該爲政治的原因,讓明珠也淪落在藩溷裏。所以我想,先生就無意像參加《萬世流芳》拍片的貴
大明星們那樣,讓久渴于先生藝術的貴
觀衆有一個再睹明珠的機會嗎?”
先生等他說完,故意露出驚奇的樣子,說:
“是嗎?居然先生想到我還能登臺!”
“當然。”川喜多盡量不帶出相強的口氣。“我願以我個人的名義,邀請梅先生到上海各大劇院去演出。”
先生就大笑起來,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又努力清了清嘶啞的嗓子,說:
“實在感激先生的美意。不過,您看我現在的樣子——生了幾年的病,把腰全都斷送了,別說登臺,就是走路也不能像常人一樣;更要命的是這嗓子,怕再要發展下去,連說話也成問題……一個演戲的人。到了這種山窮
盡的地步,自己先就慚愧得要死,若到了觀衆的面前,那簡直叫我無地自容了……”說到這裏,已變成怆然的感慨和沈沈的歎息。
聽到“無地自容”一句,張善琨心中不禁一動;竟想到《蘇武傳》中“陵與衛律之罪上通于天”的那句李陵的自責之辭,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強自鎮定了一番,就轉向川喜多長政說:
“您看梅先生這樣子……”
川喜多深深地看了先生一眼,也感慨系之地說道:
“是啊,我有點強人所難了。不過,作爲一個崇拜者的希望。請梅先生不必介意。——來來來,我們還是把這瓶法白蘭地幹出來吧!”
先生和張善琨也同時舉起了酒杯。
兩天以後,川喜多長政飛回上海,向日軍報道部報告說:
“梅蘭芳已經衰老不堪,幾乎喪失了所有演出的條件,勉強把他搬上舞臺,只能成爲笑料,贻羞軍部。”
日本軍部于是打消了強製梅先生演出的計劃。
川喜多下次與張善琨碰面時,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我真佩服你們的梅蘭芳先生!”
“佩服?”
“在香港中飯店,他讓我看到了舉世第一流的精彩表演,若不是出于我頑強的理智和職業的敏感,連我也要相信他所表現的全是真的。”
兩年之後,梅先生在上海大劇場慶祝抗戰勝利紀念公演大會上演出,其靈活的身段,優美的舞姿,清越的歌喉和光彩照人的形象,再次讓興奮若狂的觀衆絕倒。
……《最精彩的表演》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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