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到過一些長期參加革命戰爭的老戰士,很有些文化教養的,可不歡喜看新的戲劇,不論是歌劇或話劇;但很歡喜看古典劇,不論是京戲、川劇或越劇。問原因,他們說是新劇中出現的東西,在他們生活中碰到的夠多了,而且政治氣味太濃,人情味太少。也碰到過一些一直幹革命工作的職業革命家,他們常看些新的文藝作品,他們認爲有些作品不合情理,就只是唱“教條”。文藝界裏老前輩,一碰到面論起當前的文藝作品來,也說缺少人情味。三方面人的意見,幾乎都是一樣的。“人情”、“情理”,看來是文藝作品“引人入勝”的主要東西。難怪古人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了。
我是不大懂得世故,因而也是個不通人情的人。平常對描寫身邊雜事,充滿些人情味的東西,也不大愛看。近年來很少寫“作品”,別人的這些議論也不大關心。但偶一想起,仿佛也有所感悟似的。我自己就最討厭重讀一遍自己的論文集子之類,有時竟想把它們丟到茅廁裏去。但偏有出版社要我修改訂正出版,在我以爲:人生之苦莫過于這個苦差事了。
爲什麼有這麼的心境呢?怕就是我的文章 ,只有教條,沒有人情味,連自己也不要看了。這真是值得一思、再思而三思的事了。
在我們的生活裏也常常碰到同樣的事。
我有些青年朋友,他們大都是資産階級或地主家庭出身的。而在解放以後,他們又都是革命幹部:有的是青年團員,有的還是共産員。在土地改革時期和三反五反運動時期,他們爲了同地主或資本家的父
或兄長劃清思想界線,幾乎采取同一的“戰略戰術”:斷絕家庭的來往。不管父
或兄長怎麼寫信來“訴苦”,一概置之不理,表示自己立場的堅定。就是運動過去,父
和兄長也接受改造了,還是不理;甚至于他們生活有困難,也不願意給半個錢。但他們內心,並不是完全這樣“堅定”的,有時也會想起父
和兄長對他們的愛撫,而至于偷偷下淚。想寫封信去問問消息,又恐怕組織上懷疑他們,被整爲失掉立場。——有個青年同志曾告訴我這一種心境。他是把“劃清思想界線”,理解爲同家庭“斷絕一 切關系”了。我告訴他:共産
同資産階級一定是劃清了思想界線了吧,但共産
卻偏同資産階級來往得很密切,爲的要使他們接受社會主義的改造。爲什麼你不可以利用自己對父
和兄長的感情,勸說他們向人民低頭,坦白自己的罪惡或過錯,並且從此以後,放棄壓迫和剝削,重新做人呢?
這是很明顯的:能“通情”,才能“達理”。通的是“人情”,達的是“無産階級的道理”。劃清思想界線,就是通過“人情來貫徹”“階級立。
這一生活上碰到的事,怕同我們有些文藝作品中所碰到的現象相同。我們有些作者,爲要使作品爲階級鬥爭服務,表現出無産階級的“道理”,就是不想通過普通人的“人情”。或者,竟至于認爲作品中太多人情味,也就失掉了階級立場了。
但這是“矯情”。天下的事情是人做的。不通人情而能貫徹立場,實行自己的理想的事是不會有的。“矯情”往往是失掉立場,也丟掉理想的。
那麼,什麼是人情呢?我以爲;人情是人和人之間共同相通的東西。飲食男女,這是人所共同要求的。花香、鳥語,這是人所共同喜愛的。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這是普通人的共同的希望。如果,這社會有人阻止或妨害這些普通人的要求、喜愛和希望,那就會有人起來反抗和鬥爭。這些要求、喜愛和希望,可說是出乎人類本的。而階級社會則總是抑壓人類本
的,這就有階級鬥爭。我看,事情就是這樣的。
其實,無産階級主張階級鬥爭也爲解放全人類。所以階級鬥爭也是人解放的鬥爭。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總是具有最充分的人道主義的作品。這種作品大都是鼓勵人要從階級束縛中解放出來。或悲憤大多數人民過著非人的生活,或反對社會的不合理、束縛人的才能智慧的發展,或希望有合理的人的生活,足以發揚人類本
。這種作品一送到階級社會裏去,就成爲搗亂階級社會秩序的武器。但正是這些東西是最通達人情的。人情也就是人道主義。
因之我想,如果說,我們當前文藝作品中缺乏人情味,那就是說,缺乏人人所能共同感應的東西,即缺乏出于人類本的人道主義。
也許有人以爲這樣的說法,是十足的文藝上的“人論”。我以爲不是。文藝必須爲階級鬥爭服務,但其終極目的則爲解放全人類,解放人類本
。忘記這一點是不行的。描寫階級鬥爭爲的叫人明白階級存在之可惡,不僅要喚起同階級的人去鬥爭,也應該讓敵對階級的人,看了發抖或愧死,瓦解他們的精神。這就必須有人人相通的東西做基礎。而這個基礎就是人情,也就是出于人類本
的人道主義。本來所謂階級
,那是人類本
的“自我異化”。而我們要使文藝服務于階級鬥爭,正是要使人在階級消滅後“自我歸化”——即回複到人類本
,並且發展這人類本
而日趨豐富。
說這是“人論”嗎?那麼還是讓我們來看一看馬克思和恩格斯說的話吧。在這裏,我就不能不“教條”一番了。
列甯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神聖的家族〉一書摘要》中有下面一段“摘要”:有産階級和無産階級同樣是人的自我異化。但有産階級感到自己在這種自我異化中是滿足的和穩固的,它把這種自我異化看做自己的強大的證明,並在異化中獲得人的生活的外觀。而無産階級則感到自己在這種異化中是被毀滅的,並在其中感到自己的無力和非人生活的現實。這個階級,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就是在被唾棄的狀況下對這種狀況的憤恨,這種憤恨是由這個階級的人類本和它的生活狀況之間的矛盾必然地引起的,這個階級的生活狀況是對它的人類本
的公開的、斷然的、全面的否定。
那麼,無産階級要求解放還不是爲的要回複它的人類本,並且使它的人類本
的日趨豐富和發展嗎?而我們的文藝上的階級論者似乎還不理解這個關鍵。
而且,事實上無産階級之所以能夠而且應當解放自己,就是“由于在已往形成的無産階級身上實際上喪失了一切合乎人的東西,甚至喪失了合乎人
的外觀;由于在無産階級的生活條件中現代社會的一切生活條件達到了違反人
的頂點;由于無産階級身上,人失去了自己,同時他不僅在理論上意識到了這種損失,而且還由于不可避免的、無法掩飾的、根本不可抗拒的貧困的逼迫,不得不直接地憤怒地反對那種非人
。”而無産階級必須起來鬥爭,就是要“消滅集中表現在它自己的
境中的現代社會的一切違反人
的生活條件”,從而來“消滅自己本身的生活條件”,使自己本身成爲真正的人,回複了人類本
。
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反對在爲階級鬥爭服務的文藝作品中,應該有更多的人情味,並且使作品中的階級戰士閃耀著更多人的光輝呢?
如果說,我們當前文藝作品中最缺少的東西,是人情,是出于人類本的人道主義,那麼,其原因,怕還在于我們機械地理解了文藝上的階級論的原理了吧!
人有階級的特,但還有人類本
。“魂兮歸來,我們文藝作品中的人情呵!”
原載《新港》1957年第1期
……《論人情》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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