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斷了條胳膊的人上一小節]扔了鏡子——“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現在我可真得去幫人了。”
“真的嗎?”
“要不然,怎麼著呢?咱們又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錢的,咱們不能牽累他們。”
“真的嗎?”
“你等著瞧。”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瞧見自家兒用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每天在家裏,總是算計著往後怎麼過活。他可以到廠裏去瞧一下,工是還可以做,廠裏也許還要他。就是廠裏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賣糖果,賣報紙。翠娟出去幫人也賺得幾個錢一月。可是孩子呵!孩子不能讓翠娟走的。法子總不會沒有,只要身子複了元就行咧。
過了幾天,飯比從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姊夫那兒去走了一遭,謝了他們,托他們瞧瞧有什麼事做沒有。回到家裏,媳婦笑著跟他商量。
“我真的幫人去了,你說可好?”
“真的嗎?”
“自然真的,有個小姊在西摩路王公館裏做房裏的,薦我到那邊兒去,你說怎麼著?”
“也好。”
“六元錢一月,服恃他們的二少爺,帶著洗服,旁的就沒什麼事……”
她唠唠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兒。他沒聽,望著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聽見過許多人說,娘兒一到公館裏去做,就不願意再回家受窮。也瞧見過他夥伴的媳婦幫了半年人就跟著那家的汽車夫跑了。有一個朋友的媳婦也在大公館幫人,他要她回來,天天跑去跟她鬧,末了,叫她的主人給攆了出來。那麼的事多極了,他聽見過許多,他也瞧見過。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幫人嗎?”
“你怎麼啦!人家高高興興地跟你講……”
“不怎麼。”
“你這人變了,掉了條胳膊,怎麼弄得成天的喪魂落魄的,跟你講話也不聽見。”
“阿炳怎麼呢,你去幫人?”
“有什麼‘怎麼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你在家裏不能照顧他不成?”
“他離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說怎麼著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賺錢。”
他又望著孩子。
“說呀!你怎麼啦,人家跟你說話,老不存心聽。”
“唔?”
“你說怎麼著?”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壯些才去。”
“等幾天也好。”
傷口是早就好了,就爲了流多了血,身子虛,成天傻在家裏,沒事,有時候抱著孩子到門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後面瞧抹牌,到胡同外面帶著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戲,孩子樂了,他也樂。姊姊也時常來瞧他。跟翠娟談談,倒也不煩悶。日子很容易混了過去。臉上也慢慢兒地有了血了。翠娟想下禮拜到王公館去,他也想到廠裏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飯,他便坐了電車往廠裏走。
到了廠裏,他先上機器間去。已經有一個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輪子還是轉著,鋼刀還是一刀刀的砍下來。從前的夥伴們樂得直吆喚,叫他過去。他站在機器前面笑著。真快,一個多月啦。
“夥計,你沒死嗎?”
“還算運氣好,掉了一條胳膊。”
“我們總以爲你死咧,你沒瞧見,我們把你擡到病車裏去時,你臉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嗎?自家幾倒一點不怕。”
那工頭過來了,跟他點了點頭。
“好了嗎?”
“好了。”
“躺了多久。”
“一個多月。”
“你也太小心咧。”
“是嗎!”
“如今在那兒?”
“沒事做。”
“現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夥伴岔了進來道:“那麼你打算怎麼呢?”
“我打算到這兒來問問看,還要不要人,我還能做。”
那工頭瞧著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經有人了。”
“總可以商量吧?”
他瞧著他的斷了的胳膊嚷道:“很難吧,你自家兒去跟廠長談吧,他在寫字間。”
他便向他們說了再會,跑去了。
推開了門進去,廠長正坐在寫字臺那兒跟工程師在說話。見他進來,把手裏的煙卷兒放到煙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麼事?”
“我是這裏機器間裏的——”
“不就是上個月切斷了胳膊的嗎?”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醫葯費嗎?還有什麼事?”
“先生,我想到這裏來做——”
“這裏不能用你。”
“先生,我還有媳婦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飯的——”
“這裏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這裏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斷在這兒的,現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兒去呢?”
他搖了搖頭:“這裏不能用你。”
“總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別人怎麼呢?斷了胳膊的人不止你一個,我們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別人,全用了斷胳膊的,我們得關門了。”
“先生,總可以商量吧?”
“話說完了,你這人好累贅!”
“難道一點兒也不能商量嗎?”
他不給回,和工程師講話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斷在你廠裏的。”
“跟你說話說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著。”
“我在這裏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鈴,是叫人來攆他的神氣。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來的一條胳膊直指到他臉上。
“你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飯嗎!”
“你說什麼?給我滾出去!你這混蛋!”
門開了,走進了一個人來,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掙紮,盡罵,直罵到門口。他臉也氣白啦。糊糊塗塗的跑了許多路,什麼也不想,只想拿刀子紮他,出口氣。現在是什麼都完了。還有誰用他呢?可是也許一刀子紮不死他,也許他活著還能賺錢養家,也許還能想法。紮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們怎麼過活呢?頂好想個法子害他一場。可是有什麼法子呢?他來去都是坐汽車的。想著想著,一肚子的氣跑回家裏。孩子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要他抱出去玩。
“走開,婊子養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沒覺得。孩子還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兒了,翠娟連忙把他抱了過去,一面哄著他:
“寶貝別哭,爹壞!打!好端端的打他幹什麼?對了,打!打爹!寶貝別哭。阿炳乖!爹壞!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幹什麼!”
他本來躺著在抽煙的,先還忍著不作聲,末了,實在氣惱狠了,便粗聲粗氣的:“累贅什麼!”
“你大爺近來脾氣大了,動不動就沒好氣!”
“不是我脾氣大了,是我窮了。才說了這麼句話,就惹你脾氣大脾氣小。”
“什麼窮了,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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