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下著,下著。
又是黴天啦,雨挂到腦袋上面,雨挂到褂子上面。雨順著頭發往下掉,雨順著脖子往下掉。褂子貼住了皮肉,頭發貼住了腦門。
太陽從雲裏冒出來了,在淡淡的太陽光裏邊兒下著牛毛雨,不象是天上掉下來的,象是屋檐那兒掉下來的。
拉著粗麻繩一步步的走,在後邊兒是一輛塌車,塌上是大車木箱,大木箱上面蓋了塊油布,雨挂到油布上面,再挂到地上;大木箱是幹的,大木箱裏邊兒的搪瓷面盆什麼就是浸透了雨也不會黴爛的。
路上象鋪了層油,滑極了。也沒哼哼小曲兒的心思,只喘著氣,拉著塌車,在給雨沖洗著的皮肉上淌著。
汗是淌著,淌著。
車輪是轉著,轉著。
雨是下著,下著。
油布在雨裏邊,象給雨浸透了的皮肉似的發著光。看到那油布,大家心裏邊兒想起了從前的夥伴:
“阿川怎麼還不回來上工哪?”
那麼個瘦個子,又生得短,還象個孩子似的——這就是阿川。
黃臉蛋,瞧上去沒點兒血,也沒胡髭,頭發也很稀薄的,稱一稱怕只三斤重。一到冬天就傷風,成年的咳嗽,在做活的裏邊兒,象他那麼的
格倒也少見的。
是去年,也是這時候兒。天也老不晴,就是半晚上也會滴滴瀝瀝的把人鬧醒來。他早就傷了風,還得天天拉著塌車,淋著雨,從周家橋廠裏拉到店裏。在廠裏,把大木箱搬到塌車上面,把那塊油布蒙上了,他們四個人就三個人拉著粗麻繩,一個在後邊兒推,往白利南路走去。一個廠裏的小夥計穿了套鞋,把褲子卷到大那兒,長褂子也撩得高高的,挾著本出貨簿,一只手拿著傘,跟在後邊兒。
四面全是田野,雨象一重霧似的遮在那兒。前面是很長很長的柏油路,低的地方兒積滿了。高的地方兒積滿了泥。滑得站不住腳,可是非站住不行,還得拉著七百多斤重的塌車往前捱。彎著腰拼了命,只聽得鐵輪子骨碌骨碌的跳著,從高的地方兒跳到低的地方兒,低的地方兒跳到高的地方兒。雨咚咚的流到溝裏去。一到兆豐公園那兒,就渾身
透了,
從眉毛那兒挂下來,眼珠子也不容易睜開來啦。可是在油布底下的大木箱卻幹得起裂縫,象在那兒對他們說:“瞧瞧我的雨
哪!”眼珠子閃著一種鈍光。
他猛的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把鼻涎撂在地上,往褂上一抹手指道:“老子又受寒了!”說著就咳嗽起來啦,張大著嘴空咳,咳不出痰來。一邊咳嗽,一邊咕哝著。
牛毛雨,越下越密,密得不透風。打嘴犄角兒那兒往嘴裏淌,大家都咕哝著。
“的,老下雨,下雨天,還出貨。”
“狗子生的才幹,從沒幹幹燥燥的過一天,老象掉在裏的狗子,狗子才幹的勾當。”
“皮肉也會發黴了……”
越走越慢啦,盡罵,罵誰呢?算是罵老天,罵廠長。可是罵了沒人應,多乏味。瞧瞧後邊兒跟著的那小夥計,他故意不理。
的,跟著幹嗎?存心逗他,存心跟他鬥嘴,存心把他出氣。
過了一回兒,那小子果真發話啦:“快點兒走吧,出了貨大家回去舒舒服服的洗個澡豈不好。”
“快點兒走!誰又坐著?瞧人挑擔不費力,真是的。”
“誰又拉著你,不放你走?”
“我也是好心,省得大家牽在一塊兒給廠長罵,討沒趣……”
“罵也由他,打也由他,不幹你的事。拉得快也這麼,拉得慢也這麼。總得一步步走的,誰也沒生了翅膀來著。咱們又不忙著趕去拍馬?”
“什麼拍馬不拍馬?講得清楚點兒。誰拍馬來著?”
“問你呀?誰拍馬來著?誰說你拍馬來著?”
“神氣什麼的,你也沒比咱們強好多!”
這小子急了,大家合夥兒鬥他一個嗎。“何苦來?到我身上來出氣!又不是我巴望天下雨的,又不是我要你們來出貨的。原是爲大家好,省得招廠長說話。說我們偷懶……”
阿川連忙忍住了咳嗽,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兒:“偷懶……!”這下就哼得又打起噴嚏來了。
“誰偷懶呀?偷懶!你來拉拉看!怪不得廠長老罵我們偷懶!原來是你在裏邊兒搬弄。”
“誰呀?你說誰呀?大家都吃人家飯,誰也作不得主。你們也不用到我身上來出氣,誰愛強盡管去跟廠長說去,叫他下雨天不准出貨。”
阿川岔了出來道:“跟廠長說話去!咱們‘是’配跟廠長說話,原不象人家‘配’拍馬呀!”
“什麼拍馬不拍馬?講話別含糊。誰又拍馬來著?誰說你拍馬來著?”
就象剛才那麼的再對罵了一遍兒,罵到這兒,又罵回去了,從頭罵起來。又罵一遍,越罵越有勁,越罵車越輕一心裏邊也輕松了許多。阿川不做聲,咳嗽著,冷不防的岔出來,刻薄那小子一句。一遍又一遍的鬥著嘴,直鬥到鋪子門前。
把大木箱卸下車來,搬到鋪子裏邊,解下腦袋上紮著的手中,絞幹了,擦了一把臉,站在屋角裏,掏出口袋裏的半撅煙來抽著,向夥計們要了杯熱茶喝,等回單。望望天,雨不知多咱才肯停。店堂裏暗得什麼似的,阿川的臉瞧著多黃,不停的咳嗽。
大家故意逗他玩,說他這回傷了風准活不久了。他頂怕死,一傷風就心寒。大家這麼說可把他的臉越加嚇得難看了,回去時不說話,怔怔地走,猛狐丁的想起了便問人家:
“傷風不會死的吧?”
“那裏不會死!害傷風的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咧。”
“這不是存心咒我嗎?”
“誰咒你?是真的。不信,問人家。”
“你就不用嚇我。”故意哼哼小曲兒,裝做滿不在乎的神氣,其實心裏邊怕得厲害。回到廠裏就洗澡,吃晚飯的時候兒喝一杯白幹,去躺在上,蒙著被窩等出汗,到半晚上咳醒了,咳了半天,咳出一口痰來,嗓子那兒又甜又腥的。劃了根火柴,往地上一照,痰裏邊好象有一絲紅。仔細的一瞧,天保佑,還好,沒帶紅。拉了半輩子車,做了半輩子光棍,就死了,真是大苦咧!真不願意死呵!
天剛亮,他又咳醒了。
“真要死呢。”
再也睡不著啦,幹咕著眼發怔。外面不象在下雨。他高興起來了。豎起身子來望了望窗外。天上有點兒紅雲,西邊的天還低得碰屋頂,刮一陣風把那些烏雲刮跑了吧!今兒再也淋不得雨了。
一上午,天不刮風,也不下雨。熱得想冒汗,汗卻給悶住了冒不出來。他拉了半天塌車,拉出了一身汗,傷風倒好了,可是還不敢大意,還穿著件單褂子,扣子也不敢解。大家都光了上半身,盡抹汗,一邊拉一邊笑他:
“阿川鼻子通了!”
阿川也有這麼一天通了鼻子的,嘻!自家兒也高興,傷風真的好呢,害傷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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