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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布

第3小節
穆時英作品

  [續油布上一小節]雨。他瞧著那塊油布心裏想:“管不了這許多啦,xing命要緊。”一伸手扯了過來披到身上道:“管他呢?老子受不了。”也不去看跟在後邊兒押車的小夥計的嘴臉,他知道他准是一副尴尬臉的在望著他。夥伴們不作聲,心裏想:“好大膽!”押車的小夥計卻很爲難的說話了:“阿川,別開玩笑吧!”

  “開玩笑?誰在開玩笑?”

  “把油布蓋好吧!淋shi了貨物不是玩的。”

  “搪磁不怕shui的。”

  “話不是那麼說,給廠長瞧見了大家落個不清不白,這幹系我可擔當不了。”

  “誰要連累你?廠長瞧見了我自來擔當,不幹你的事。”

  “行!回頭別往我身上推,我可不管!”

  阿川哼了一聲兒:“誰要你管!”

  那夥計也不響了,忍著氣跟在後邊兒,一個心兒巴望他半路上碰著廠長。可是老天保佑他一路上多順溜,沒點兒風險。他從油布底下望著別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挺得神的。大夥兒腦袋上面全象了條河,shui直流,身上沒一塊幹皮肉。就是那夥計的長褂子也shi了,雨傘可擋不了斜雨哇,大家全氣不過他。

  “我就巴望廠長冷不防的跑了來!”

  “mama的好小子,你舒服,啊?貨物全shi了,到了店裏,掌櫃的瞧見了就有你的!”

  他全不理,嘴裏哼哼著,瞧雨打在人家身上,他心裏高興。他象發了橫財,誰也不在眼下了。快到鋪子那兒,就把油布拿下來,給好好的蓋在木箱上面,還拍它一下道:“好寶貴!”對大夥兒笑了一笑。那夥計暗地裏罵:“你倒乖覺!”

  到了店裏,掌櫃的瞧那些貨物shi了,便問那夥計道:“怎麼啦?怎麼會shi得這樣了?”

  他想明說,一看阿川正望著他,又有點兒不敢,一時裏倒說不上話來啦。阿川搶著道:“先生,你沒瞧見多大的雨哪!”

  掌櫃的瞧瞧那押車的夥計,他便低下了腦袋。阿川連忙又說:“油布也有點兒漏shui呢,用了好幾年啦。”

  掌櫃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作聲,只哼了一下。阿川心裏一跳:“誰也不動它嗎!好好兒的蓋在貨物上面了來的。”他又哼了一聲道:“好好兒的蓋了來的,那木箱會沾得那麼shi的嗎!”阿川不敢再回話,悄悄地跑開了。

  回去時就有人跟他說:“阿川,明天那塊油布不能讓你用了,公公平平的一人一天。”

  “你別想得那麼穩,誰拿得定沒誰到廠長前面討好去呢?”

  “好家夥,你又想法兒來騙人了嗎?管他有沒有人到廠長前面討好去,明兒這油布我是拿定了。”

  打了一晚上雷,睡夢裏只聽得檐溜嘩嘩的響,到早上就下著小雨。裝上了貨,廠長跑來說道:“今兒再有把遮貨的油布披在身上擋雨,哼,留神給我碰見!”

  阿川等他去了,就向那押車的一努嘴道:“可不是?就有人拍馬去了。”他一邊走一邊罵:“那個王八養的,又不是他的貨物。幹他ma事,就去報告廠長。自家兒ma偷漢子,鮮蹦活跳的做了大王八,倒一百個不管呢!”

  這一罵可把那押車的罵急了,他跳起來道:“你娘才養漢呢!我吃了飯沒事做,來管你的閑事。就是我報告了,也沒什麼不應該。有你罵的份兒?咱們回頭到廠長前面評評理數去!”

  他就啐:“呸,我才吃了飯沒事做,罵王八!”也不理會他,還是罵他的。

  那夥計真給罵狠了,索xing橫了心道:“是我去報告的,你把我怎麼著?”

  他也氣狠啦,想揍他,又怕敵不過,反給人家笑話,就狠狠的罵道:“把你怎麼著?我入你娘,叫你做王八!把你怎麼著?我叫你響當當的做王八!你這狗養的!”

  這一下大家都罵開啦,把人家的祖宗也罵上了。雨一陣急似一陣也不覺得。末了那押車的道:“你也不用嘴裏強,有本領的盡管再把油布披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他先不答話,拿來就披在身上:“有什麼大不了!”

  “瞧你披到店裏!”

  他哼哼了又擔心他真的去報告,便一路咒了去:“王八生的才去報告,去報告的是孫子!”

  直咒到店裏,還沒到就拿下來蓋在貨上。那夥計冷笑了一下。他又罵,“老子入你娘!”那夥計也不給回,到了店裏,見了掌櫃的就說:“你瞧今兒雨並不大,木箱又shi了。”

  “你怎麼管的?叫你押車,你在押什麼呀?”

  阿川心裏好笑。

  “押車!說了幾句話就讓人家把祖宗也給罵上了。”

  “誰罵你?”

  他望著阿川道:“你問他。”

  掌櫃的回過身子來望阿川。阿川急了,跑過去手直戳到他臉上道:“問我什麼呀?你說!你說!”

  “剛才罵我的不是你嗎?把油布蒙在身上的不是你嗎?”又指著他向掌櫃的道:“你問他!剛才他把油布蒙在身上,我說了幾句,他跳起來就罵,還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阿川連忙岔進去道:“你別冤枉人!誰把油布披在身上!”對掌櫃的:“你問他們,究竟是誰冤枉誰。”把他的夥伴全扯了過來。

  掌櫃的向著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阿川急得只望著他們,又不敢做鬼臉。

  “他們一出廠門就鬥嘴,直鬥到這兒,我們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兒。”

  “他把油布披在身上沒有?”

  “沒有,我們沒瞧見他披在身上。”

  那押車的跳了起來:“說謊!你們別偏心,老天在上面。”

  “真的沒披在身上?”

  “真的沒瞧見他披在身上。”

  “那麼木箱怎麼會沾shi的?”

  “我們在前面拉不能知道,您先生問他就明白,他是跟在後邊兒押車的。”

  這麼一來,押車的還能說什麼話呢?他氣得光咒人:“良心別放偏了,天雷打的!”

  掌櫃的瞧了他們一會兒,不信似的。“去吧!”又加了一句:“留神給碰到就是了。現在捉不到把柄,由你們懶。”

  走了出來,阿川樂得做鬼臉,撇著嘴望那押車的。押車的嘴裏咕哝著,也不說話。大家對阿川說道:“怎麼請請我們呢?沒我們,瞧你不——哼!”

  “放心,今晚上白幹兒算我的。”接著就大聲兒的說道:“嘻,拍馬?拍在馬tui上!老子明兒還拿來披在身上,瞧你怎麼著!”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靜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yin沈,那邊兒卻透著黃se,象要冒出太陽來的模樣兒。很細很細的雨下著,不容易看見。地上是shi的,可是來往的人全不帶傘。米粉似的雨點飄著,飄到臉上又涼快又舒服,也不沾shi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面,也象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車的在後邊兒盡說:“是好漢回頭別賴!”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來啦。暗得真快,只一會兒就暗得象傍晚兒啦。路上的人全跑著,急急忙忙的。再下去,只見鋪子的前面站滿了一堆堆的人,黃包車全扯上了篷。來往的電車上全擠滿了。在路上走的只有穿了雨yi的和拿了傘的。

  “怕要下雷雨呢!”

  剛說出了這一句話。只見正在他們旁邊兒走著的幾個穿短褂子的,猛的飛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個彎著腰在tuo鞋的身上。接著便一陣大雨來啦。路上靜靜的不見了來往的人,溝裏馬上咯咯的流起shui來。不一會兒柏油路全shi了。汽車嘶的過去,shui便濺起來。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腦袋上面,望著躲在屋檐下的人們。夥伴們全縮著脖子,脊梁蓋兒動著。褂子貼在上面,筋力顯了出來。他使勁拉,一個勁兒吆喝著:

  “拉哇!”

  “別高興,留神碰著廠長!”

  “屁!你氣不過不是?”他笑,望著地上的shui裏自家兒的影子,大得不象人。雨打在他脊梁蓋兒上面,可是那塊油布象座小屋子似的遮著他,他是幹的,腳踐在shui裏倒有點兒冷了。他心裏邊想:多咱再買雙套鞋呢!正想得高興,忽然覺那塌車重了,一瞧卻見夥伴們都站住了,廠長站在前面,那麼個胖個子攔住了他們,還是那麼的shui,打帽沿那兒直往他大肚子上面挂,他怔住了。廠長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

  “混蛋!爲什麼把油布披在身上?”

  “報告廠長,因爲下雨才……”

  “因爲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貴,不象做活的人……”

  “報告廠長,我身子太弱,吐過血的,淋了雨怕老病發作。”

  “你怕老病發作,就不怕我的貨物黴壞嗎?”

  “可是,搪磁不會發黴的。”

  “混蛋,多什麼嘴!搪磁不會發黴,裝貨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還不把我的油布拿下來!”

  廠長站在那兒,又胖又大的,兩只手放在口裝裏,望著他。阿川站在那前面顯得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塊油布,蓋在木箱上面,雨馬上打在頭發上,臉上,褂子上。他拉著麻繩,一聲兒不言語的拉動了塌車,招呼著夥伴們:

  “喂,走吧。”

  他黃著臉走著,走著,直走到店裏,沒講一句話。押車的跟在後邊兒冷笑,他也不理會,只是咳嗽著。

  “阿川,你又傷風了!”不是開玩笑,這回是可憐他的聲氣。

  他笑了笑,還是不說話。

  晚上,坐在一塊兒說閑話兒時,阿川猛的咳了起來,咳得真厲害,捧了song脯的直跳起來,象要把五髒六腑全咳出來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裏有一小半血絲,又濃又膩的,顔se挺鮮豔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兒喘著氣,臉白了。大家全靜靜地望著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chuang上,沒睡著,只幹躺在那兒。

  “連一個木箱還不如呢!”歎了口氣,又咳起來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裏帶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後就沒來過。

  可是他的夥伴們是不會忘了他的,這麼個瘦個子,又生得矮,還象是個孩子似的;黃臉蛋,瞧上去沒點兒血se也沒胡髭,頭發也很稀薄的,稱一稱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廠長的胖臉,這副臉,在許多地方向著他們的夥伴罵:

  “混蛋,爲什麼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許早就死了!”

  擡起腦袋來望天:

  雨是下著,下著,盡下著!

……

《油布》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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