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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總會裏的五個人

第5小節
穆時英作品

  [續夜總會裏的五個人上一小節]了下來,“講笑話吧!”可是連笑話也沒有咧。

  時間的足音在黃黛茜的心上窸窸地響著,每一秒鍾象一只螞蟻似的打她心髒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的,那麼快的,卻又那麼多,沒結沒完的——“一秒鍾比一秒鍾老了!‘女人是過不得五年的。’也許明天就成了個老太婆兒啦!”覺得心髒慢慢兒的縮小了下來,“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時間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窸窸地響著,每一秒鍾象一只螞蟻似的打他心髒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的,那麼快的,卻又是那麼多,沒結沒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個破産的人了!法庭,拍賣行,牢獄……”覺得心髒慢漫兒的縮小了下來。他想起了chuang旁小幾上的那瓶安眠葯,餐間裏那把割豬排的餐刀,外面汽車裏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裏的六寸手槍,那麼黑的槍眼……“這小東西裏邊能有什麼呢?”忽然渴望著睡覺,渴慕著那黑的槍眼。

  時間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窸窸地響著,每一秒鍾象一只螞蟻似的打他心髒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地,那麼快的,卻又是那麼多,沒結沒完的……“下禮拜起我是個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寫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趕到楓林橋去,不用再獨自個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車裏喝風;可不是嗎?我是自由人啦!”覺得心髒慢慢兒地縮小了下來。“樂吧!喝個醉吧!明天起沒有領薪shui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誰能相信缪宗旦會有那墮落放lang的思想呢,那麼個謹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終有一天可能了!

  白臺布旁坐著的小jie們一個個站了起來,把手提袋拿到手裏,打開來,把那面小鏡子照著自家兒的鼻子擦粉,一面想:“象我那麼可愛的人——”因爲她們只看到自家兒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張嘴,或是一縷頭發;沒有看到自家兒整個的臉。紳士們全拿出煙來,擦火柴點他們的最後的一枝。

  音樂臺放送著:

  “晚安了,qin愛的!”俏皮的,短促的調子。

  “最後一支曲子咧!”大夥兒全站起來舞著,場裏只見一排排淩亂的白臺布,拿著掃帚在暗角裏等著的侍者們打著呵欠的嘴,經理的禿腦袋這兒那兒的發著光,玻璃門開直了,一串串男女從夢裏走到明亮的走廊裏去。

  咚的一聲兒大鼓,場裏的白燈全亮啦,音樂臺上的音樂師們低著身子收拾他們的樂器。拿著掃帚的侍者們全跑了出來,經理站在門口跟每個人道晚安,一回兒舞場就空了下來。剩下來的是一間空屋子,淩亂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燈光把夢全趕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兒的桌子旁邊——“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黃黛茜望了他一眼——“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胡均益歎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鄭萍按著自家兒酒後漲熱的腦袋——“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季潔注視著挂在中間的那只大燈座——“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什麼是氣球?什麼是爆了的氣球?

  約翰生皺著眉尖兒從外面慢慢兒地走進來。

  “good-night,johny!”缪宗旦說。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 awfully sorry for you,johnv!”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們預備走了嗎?”

  “走也是那麼,不走也是那麼!”

  黃黛茜——“我隨便跑那去,青春總不會回來的。”

  鄭萍——“我隨便跑那去,妮娜總不會回來的。”

  胡均益——“我隨便跑那去,八十萬家産總不會回來的。”

  “等回兒!我再奏一支曲子,讓你們跳,行不行?”

  “行吧。”

  約翰生走到音樂臺那兒拿了只小提琴來,到舞場中間站住了,下巴扣著提琴,慢慢兒地,慢慢兒地拉了起來,從棕se的眼珠子裏掉下來兩顆淚珠到弦線上面。沒了靈魂似的,三對疲倦的人,季潔和鄭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黃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著。

  猛的,嘣!弦線斷了一條。約翰生低著腦袋,垂下了手:

  “i can′t help!”

  舞著的人也停了下來,望著他怔。

  鄭萍聳了聳肩膀道:“no one can help!”

  季潔忽然看看那條斷了的弦線道:“c′est totne sa vie。”

  一個聲音悄悄地在這五個人的耳旁吹噓著:“no one can help!”

  一聲兒不言語的,象五個幽靈似的,帶著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車旁邊,猛的碰的一聲兒。

  車胎?槍聲?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陽那兒一個槍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臉痛苦地皺著,黃黛茜嚇呆在車廂裏。許多人跑過來看,大聲地問著,忙亂著,談論著,歎息著,又跑開去了。

  天慢慢兒亮了起來,在皇後夜總會的門前,躺著胡均益的屍身,旁邊站著五個人,約翰生,季潔,缪宗旦,黃黛茜,鄭萍,默默地看著他。

四、四個送濱的人

  1932年4月1o日,四個人從萬guo公墓出來,他們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這四個人是愁白了頭發的鄭萍,失了業的缪宗蛋,二十八歲零四天的黃黛茜,睜著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潔。

  黃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麼憩一下多好啊!”

  鄭萍——“我也有了顆老人的心了!”

  季潔——“你們的話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著。

  一長串火車駛了過去,駛過去,駛過去,在悠長的鐵軌上,嘟的歎了口氣。

  遼遠的城市,遼遠的旅程啊!

  大家歎息了一下,慢慢兒地走著——走著,走著。前面是一條悠長的,寥落的路……

  遼遠的城市,遼遠的旅程啊!

  1932年12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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