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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墓

第4小節
穆時英作品

  [續公墓上一小節]條。

  “爸,你替我到客廳裏去對付那夥兒客人吧。不,你先來瞧瞧他,就是我時常提到的那個孩子。他的母qinma的鄰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鳥似的躲在一個中年人的肩膀下面進來了。有這麼個女兒的父qin是幸福的。這位幸福的父qin的時下還夾著半打魚肝油,這使我想起實驗室裏石膏砌的骨骼標本,和背著大鼈魚的丹麥人。他父qin臉上還剩留著少年時的風韻。他的身子是強壯的。怎麼會生了瘦弱的女兒呢?瞧了在他脅下jiao小的玲姑娘,我憂郁著。他把褂子和遮陽帽交給了她,掏出手帕來擦一擦腦門上的汗,沒講幾句話,便帶了他那ti貼女兒的臉一同出去了。

  “會客室裏還有客人嗎?”

  “討厭的賀客。”

  “爲什麼不請他們過來呢?”

  “這間書房是我的,我不願意讓他們過來鬧。”

  “我不相幹,你伴他們談去吧。瓊淡了他們不大有禮貌的。”

  “我不是答應了你一塊兒看照片的嗎?”

  便坐在那沙發榻上翻著那本貼照簿。從照上我認識了她的母qin,嘴角和瘦削的臉和她是很象的。她拿了一大盒禮糖來跟我一塊兒吃著。貼照簿裏邊有一張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叢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視線,臉比現在豐腴,底下寫著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

  “誰給你拍的?”

  “爸……”這麼說著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張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夠得上說是上品,而她那種夢似的風姿在別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盡瞧著那張照,一面卻:“爲什麼她單讓我一個人走進她的書房來呢?爲什麼她說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麼意思哪,那麼地瞧著我?向她說吧,說我愛她……啊!啊,可是問她要了這張照吧!我要把這張照片配了銀灰se的框子,挂在書房裏,和母qin的照一同地,也在旁邊放了只長腳幾,cha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爲她祈福。”——那麼地沈思著。

  她拿了銀盤子進來,給我倒了一杯牛nai紅茶,還有一個香蕉餅,兩片面包。

  “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餅和荔枝餅給父qin吃。”

  她站到圓桌旁瞧我吃,孩氣地。

  “你自家兒呢?”

  “我剛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魚肝油的福分。廣東有許多荔枝園,那麼多的荔枝,黑珠似的挂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樂哪!可不是嗎?”

  “因爲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著父qin。”

  “什麼?”我把嘴裏的香蕉餅也忘了。

  “怎麼啦?還要回來的。”

  剛才還饞嘴地吃著的香蕉餅,和喝著牛nai紅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說呢,還是不跟她說?神經組織頓時崩潰了下來,——沒有脊椎,沒有神經,沒有心髒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後天,應該來送我的。”

  “准來送你的,可是明兒我們再一同去看看母qin吧?”

  “我本來預備去的,可是你爲什麼不吃哪?”

  我瞧著她,默著——說還是不說?

  “不吃嗎?討厭的。是我自家兒做的香蕉餅哪!你不吃嗎?”蹙著眉尖,輕輕地頓著腳,笑著,催促著。

  象反刍動物似地,我把香蕉餅吃了下去,又吐了出來,再嚼著,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著,kiss me good night,not good bye,感傷的調子懶懶地在紫丁香上回旋著,在窗後面躲著。天慢慢兒地暗了下來,黃昏的微光從窗子那兒偷偷地進來,爬滿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頭發是暗暗的。等她彈完了那調子,阖上了琴蓋,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柵門邊,說道:

  “我今兒是快樂的!”

  “我也是快樂的!再會吧。”

  “再會吧!”揚一揚胳臂,送來了一個微笑。

  我也笑著,走到路上,回過腦袋來,她還站在門邊向我揚著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燈是小jie們晚禮服的鑽邊。忽然我發現自家兒眼昔上也挂著燈,珠子似的,閃耀著,落下去了;在我手裏的母qin照片中的臉模糊了。

  “爲什麼不向她說呢?”後悔著。

  回過身去瞧,那書房臨街的窗口那兒有了淺綠的燈光,直照到窗外窺視著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響著的是鋼琴的幽咽的調子,嘹亮的聲音。

  第二天,只在墓場裏巡行了一回,在母qin的墓上坐著。她也注意到了我的yin郁的臉se,問我爲什麼。“告訴她吧?”那麼地想著。終究還是說了一句:

  “懷念著母qin呢!”

  天氣太熱,她的紗衫已經給汗珠輕薄地浸透了背上,裏面的襯yi自傲地賣弄著風情。她還要整理行裝,我便催著她回去了。

  送行的時候連再會也沒說,那船便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可是她眼珠子說著的話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碼頭上,瞧著那只船。她和她的父qin站在船欄後面……海是青的,海上的shi風對于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爲她祝福。

  她走了沒幾天,我的父qin爲了商業的關系上天津去,得住幾年,我也跟著轉學到北平。臨走時給了她一封信,寫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聽著沙漠裏的駝鈴,年華的蛩音。這兒有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種風,這兒是沒有的。從香港她寄了封信來,說下月便到上海來;她說香港給海濱浴場,音樂會,夜總會,露天舞場占滿了,每天只靠著窗欄逗鹦鹉玩。第二封信來時。她已經在上海啦;她說,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飾箱裏,鹦鹉也帶了來就挂在放花瓶的那只獨腳幾旁,也學會了歎息地說:

  “母qin啊!”

  她又說還是常上公墓那兒去的,在墓前現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葉呢,再過幾天,刮黃沙的日子快來咧。等著信的時間是長的,讀信的時間是短的——我恨中guo航空公司,爲什麼不開平滬班哪?列車和總統號在空間運動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脈搏相應的。

  從褪了金黃se的太陽光裏,從郊外的獵角聲裏,秋天來了。我咳嗽著。沒有恐懼,沒有悲哀,沒有喜樂,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過幾天,我又要每晚上發熱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慣常的事。

  多咱我們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qin也許在那兒懷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厲害,發了五天熱,臉上泛著桃se。父qin憂慮著,趕明兒得進醫院了。每年冬季總是在蝴蝶似的看護婦,寒熱表,硝酸臭味裏邊過的,想不到今年這麼早就進去了。

  希望你天天寫信來,在醫院裏,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著點兒。母qin那兒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來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懷念著在墓前坐著談母qin的日子啊!

  又:醫生禁止我寫信,以後恐怕不能再寫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來了這封信後,便只有我天天地寫信給她,來信是沒了。每寫一封信,我總“告訴她吧?”——那麼地思忖著。末了,便寫了封很長的信給她,告訴她我戀著她,可是這封信卻從郵局裏退回來啦,那火漆還很完整的。信封上寫著:“此人已出院。”

  “怎麼啦?怎麼啦?好了嗎?還是……還是……”便想起那魚肝油,白se的療養院,冷冷的公墓,她母qin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樹,紫丁香……可是那墓場的冷感的風啊……冷感的風……冷感的風啊!

  趕忙寫了封信到她家裏去,連呼吸的閑暇也沒有地等著。覆信究竟來了,看到信封上的蒼老的筆迹,我覺得心髒跳了出來,人是往下沈,往下沈。信是這麼寫著的:

  年輕人,你遲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qin墓旁的。臨死的時候兒,她留下來兒件東西給你。到上海來時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領你去拜訪她的新墓。

  歐陽旭

  “遲了!遲了!母qin啊,你爲什麼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呢?”沒有眼淚,沒有歎息,也沒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腦袋,靜靜地,靜靜地坐著。

  一年以後,我跟父qin到了上海,那時正是四月。我換上了去年穿的那身yi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那些年輕的臉。我叩了門,出來開門的是她的爹,這一年他臉上多了許多皺紋,老多了。他帶著我到玲姑娘的書房裏。窗前那只獨腳幾還在那兒,花瓶也還在那兒。什麼都和去年一樣,沒什麼變動。他叫我坐了一會,跑去拿了用綢包著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邊的貼照簿給我。

  “她的遺産是兩束枯了的紫丁香,兩本她自家兒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認識這兩件東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記起了口袋裏還有她去年給我的從地上撿來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兒走了,路上買了一束新鮮的丁香。

  郊外,南方來的風,吹著暮春的氣息;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著笑。田野是廣闊的,路是長的,空氣是靜的,廣告牌上的紳士皇不會說話,只會微笑的。

  走進墓場的大門,管墓的高興地笑著,說道:

  “歐陽先生,小jie的墓碑已經安上了。”

  見了我,便:——

  “好久不見了!”

  “是的。”

  走過母qin的墓,我沒停下來。在那邊兒,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塊新的墓碑:

  “愛女歐陽玲之墓”

  我不會忘記的,那夢似的笑,蒙著霧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膚se,還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遲了。

  他tuo下了帽子,我也tuo下了帽子。

  1932年3月1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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