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也沒有,歡喜也沒有——情緒的真空。
可是,哪兒去啊?
江嘩啦嘩啦地往岸上撞,撞得一嘴白沫子的回去了。夜空是暗藍的,月亮是大的,江心裏的黃月亮是彎曲的,多角形的。從浦東到浦西,在江面上,月光直照幾裏遠,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在月光上駛過來了,搖船的生著銀發。
江面上飄起了一聲海關鍾。
風吹著,吹起了手服的領子,把煙蒂兒一彈彈到
裏。
五月的夜啊,溫柔的溫柔的……
老是這麼的從這口岸到那口岸,歪戴著白手帽,讓風吹著領子,擺著大褲管,夜遊神似的,獨自個兒在夜的都市裏踱著。古巴的椰子林裏聽過少女們叫賣椰子的歌聲,在馬德裏的狹街上瞧披繡中的卡門黑鬓上的紅花,在神戶的矮屋子裏喝著菊子夫人手裏的茶,可是他是孤獨的。
一個手,海上的吉普西。家在哪兒啊?家啊!
去吧?便走了,懶懶地。行人道上一對對的男女走著,街車裏一個小個子的姑娘坐在大手的中間,拉車的堆著笑臉問他要不要玩姑娘,他可以拉他去……
哀愁也沒有,歡喜也沒有——情緒的真空。
真的是真空嗎?
喝點兒酒吧,喝醉了的人是快樂的——上海不是快樂的王嗎?
一拐彎走進了一家舞場。
酒精的刺激味,側著肩膀頓著腳的手的舞步,大鼓呯呯的敲著炎熱南方的情調,翻在地上的酒杯和酒瓶,黃澄澄的酒,濃例的
情,……這些熟悉的,
切的老朋友們啊。可是那粗野的醉漢的笑聲是太響著點兒了!
在桌上坐下了,喝著酒。酒味他是知道的,象五月的夜那麼地醉人。大喇叭反覆地吹著:
我知道有這麼一天,
我會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夢裏的戀人。
舞著的人象沒了靈魂似的在音樂裏溶化了,他也想溶化在那裏邊兒,可是光覺得自家兒流不到那裏邊兒去,只是塑在那兒,因爲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緒的真空。
有幾個姑娘我早就忘了,
忘了她象黃昏時的一朵霞;
有幾個還留在我記憶裏,——
在面,在煙裏,在花上,
她老對我說:
“瞧見沒?我在這裏。”
因爲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緒的真空,因爲他是獨自個兒喝著酒,因爲獨自個兒喝著酒是乏味的,因爲沒一個姑娘伴著他……
右手那邊兒桌上有個姑娘坐在那兒,和半杯咖啡一同地。穿著黑褂子,束了條闊腰帶,從旁邊看過去,她有個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長的眉梢和沒有擦粉的臉,手托著下巴領兒,憔悴地,她的頭發和鞋跟是寂寞的。
狠狠的抽了口煙,把燙手的煙蒂兒彈到她前面,等她回過腦袋來便象一個老練家似地,大手指一抹鼻翅兒,跟她點了點腦袋:
“hollo baby”
就站起來走過去,她只冷冷地瞧著他,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眼珠子是飽滿了風塵的,嘴抽多了煙,歪著點兒。
“獨自個兒嗎?”
不作聲,拿起咖啡來喝了點兒。從喝咖啡的模樣兒看來她是對于生,沒有眷戀,也沒有厭棄的人。可是她的視線是疲倦的。
“在等誰呢?”
一邊掏出煙來,遞給她一枝。她接了煙,先不說話,點上了煙,抽了一口,把煙噴出來,噴滅了火柴,一邊折著火柴梗,一邊望著手裏的煙卷兒,慢慢兒的:
“等你那麼的一個男子哪。”
“你瞧著很寂寞的似的。”
“可不是嗎?我老是瞧著很寂寞的。”淡淡的笑了一笑,一下子那笑勁兒便沒了。
“爲什麼呢?這裏不是有響的笑聲和太濃的酒嗎?”
她只從煙裏邊望著他。
“還有太瘋狂的音樂呢!可是你爲什麼瞧著也很寂寞的!”
他只站了起來拉了她,向著那只大喇叭,舞著。
舞著:這兒有那麼多的人,那麼渲亮的服,那麼香的威士忌,那麼可愛的娘兒們,那麼溫柔的旋律,誰的臉上都帶著笑勁兒,可是那笑勁兒象是硬堆上去的。
一個醉鬼猛的滑了一交,大夥兒哄的笑了起來。他剛爬起來,又是一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擡起腦袋來問:
“我的鼻子在那兒?”
他的夥伴把他拉了起來,他還一個勁兒嚷鼻子。
他聽見她在懷裏笑。
“想不到今兒會碰到你的,找你那麼的姑娘找了好久了。”
“爲什麼找我那麼的姑娘呢?”
“我愛憔悴的臉,給許多人吻過的嘴
,黑
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
“你到過很多的地方嗎?”
“有的地方我全到過,哪兒都有家。”
“也愛過許多女子了吧?”
“可是我在找著你那麼的一個姑娘哪。”
“所以你瞧著很寂寞的。”
“所以你也瞧著很寂寞的。”
他抱緊了點兒,她貼到他身上,便擡起腦袋來靜靜地瞧著他,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後邊兒藏著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可是他愛那種眼光,他愛他自家兒明白不了的東西。
回到桌子上,便隔著酒杯盡瞧著她。
“你住哪兒?”
“你問他幹嗎!”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問他幹嗎!我的名字太多了。”
“爲什麼全不肯告訴我?”
“過了今晚上我們還有會面的日子嗎?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誰呢!”
我知道有這麼一天,
我會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夢裏的戀人。
他一仰脖子幹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來啦。真是可愛的姑娘啊。猛的有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夥汁,瞧見我的鼻子沒有?”原來是那醉鬼。
“你的鼻子留在家裏了,沒帶出來。”酒還在脖子那兒,給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來了。
“家?家嗎?”猛的笑了起來,瞧著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颏兒一擡:“你猜我的家在哪兒?”
她懶懶地把他的手拉開了。
“告訴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裏邊,今兒我把鼻子留在家裏,忘了帶出來了。”
他的夥伴剛跑過來想拉他回去,聽他這麼一說就笑開啦。左手那邊兒桌上一個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噴了。她卻擡起腦袋來望著他,憐憫地,象望著一個沒娘的孩子似的。他一拐,差點兒倒了下去,給他的夥伴扶住了。
“咱們回去吧。”
“行,再會!”手擺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麼地唱著,拍著跑到舞著的人們裏邊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著了就自家兒吆喝著口令,立正,敬禮。一回兒便混到那邊兒不見啦,可是他的嗓子還盡冒著,壓低了大喇叭壓低了笑聲。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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