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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的女體塑像

穆時英作品

  

  六點五十五分,謝醫師醒了。

  七點:謝醫師跳下chuang來。

  七點十分到七點三十分:謝醫師在房裏做著柔軟運動。

  八點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獨身漢從樓上走下來。他有一張清癯的,節慾者的臉;一對沈思的,稍含帶點抑郁的眼珠子;一個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點十分到八點二十五分:謝醫師坐在客廳外面的露臺上抽他的第一鬥板煙。

  八點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報紙和早點——一壺咖啡,兩片土司,兩只煎蛋,一只鮮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邊,土司放到左手那邊,煎蛋放到盤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報紙放到左前方。謝醫師皺了一皺眉尖,把報紙放到右前方,在song脯那兒劃了個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禱告,便慢慢兒的吃著他的早餐。

  八點五十分,從整潔的黑西裝裏邊揮發著酒精,板煙,炭比酸,和咖啡的混合氣ti的謝醫師,駕著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車往四川路五十五號診所裏駛去。

  “七!第七位女客……謎……?”

  那麼地聯想著,從洗手盆旁邊,謝醫師回過身子來。

  窄肩膀,豐滿的song脯,脆弱的腰肢,纖細的手腕和腳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躶著的手臂有著貧血症患者的膚se,荔枝似的眼珠子詭秘地放射著淡淡的米輝,冷靜地,沒有感覺似的。

  (産後失調?子宮不正?肺痨,貧血?)

  “請坐!”

  她坐下了。

  和輕柔的香味,輕柔的裙角,輕柔的鞋跟,同地走進這屋子來坐在他的紫姜se的板煙鬥前面的,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綠的旗袍,腮幫上有一圈紅暈,嘴chun有著一種焦紅se,眼皮黑得發紫,臉是一朵慘淡的白蓮,一副靜默的,黑寶石的長耳墜子,一只靜默的,黑寶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

  “是想診什麼病,女士?”

  “不是想診什麼病;這不是病,這是一種……一種什麼呢?說是衰弱吧,我是不是頂瘦的,皮膚層裏的脂肪不會缺少的,可以說是血液頂少的人。不單臉上沒有血se,每一塊肌膚全是那麼白金似的。”她說話時有一種說夢話似的聲音。遠遠的,朦胧的,淡漠地,不動聲se地訴說著自己的病狀,就像在訴說一個陌生人的病狀似的,卻又用著那麼qin切委婉的語調,在說一些家常瑣事似的。“胃口簡直是壞透了,告訴你,每餐只吃這麼一些,恐怕一只ji還比我多吃一點呢。頂苦的是晚上睡不著,睡不香甜,老會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過來。而且還有件古怪的事,碰到yin暗的天氣,或太绮麗了的下午,便會一點理由也沒有地,獨自個兒感傷著,有人說是虛,有人說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麼敢相信呢?我還年輕,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的閃亮起來,可是只三秒鍾,馬上又平靜了下來,還是那麼詭秘地沒有感覺似的放射著淡淡的光輝;聲音卻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點含糊。“許多人勸我照幾個月太陽燈,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勸我上你這兒來診一診……”微微地喘息著,song側湧起了一陣陣暗綠的chao

  (失眠,胃口呆滯,貧血,臉上的紅暈,神經衰弱!沒成熟的肺痨呢?還有xing慾的過度亢進,那朦胧的聲音,淡淡的眼光。)

  沈澱了三十八年的膩思忽然浮蕩起來,謝醫師狼狽地吸了口煙,把煙鬥拿開了嘴,道:

  “可是時常有寒熱?”

  “倒不十分清楚,沒留意。”

  (那麼隨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時候,有沒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點。”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記憶力不十分好?”

  “對了,本來我的記憶力是頂頂好的,在中西念書的時候,每次考書,總在考書以前兩個鍾頭裏邊才看書,沒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過氣來似的停了一停。

  “先給你聽一聽肺部吧。”

  她很老練地把song襟解了開來,裏邊是黑se的亵裙,兩條繡帶jiao慵地攀在沒有血se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song脯上面敲了一陣子,再把金屬的聽筒按上去的時候,只覺得左邊的腮幫兒麻木起來,嘴chun抖著,手指僵直著,莫名其妙地只聽得她的心髒,那顆陌生的,詭秘的心髒跳著。過了一回,才聽見自己在說:

  “吸氣!深深地吸!”

  一個沒有骨頭的黑sesong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兒的膨脹著,兩條繡帶也跟著伸了個懶腰。

  又聽得自己在說:“吸氣!深深地吸!”

  又瞧見一個沒有骨頭的黑sesong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兒的脹膨著,兩條繡帶也跟著伸了個懶腰。

  一個詭秘的心劇烈地跳著,陌生地又熟悉地。聽著聽著,簡直摸不准在跳動的是自己的心,還是她的心了。

  他歎了口氣,豎起身子來。

  “你這病是沒成熟的肺痨,我也勸你去旅行一次。頂好是到鄉下去——”

  “去休養一年?”她一邊鈕上扣子,一邊瞧著他,沒感覺似的眼光在他臉上搜求著。“好多朋友,好多醫生全那麼勸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産公司,又離不了我。他是個孩子,離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爲了不情願離開上海……”身子往前湊了一點:“你能替我診好的,謝先生,我是那麼地信仰著你啊!”——這麼懇求著。

  “診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診,可是,……現在還有些對你病狀有關系的話,請你告訴我。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

  “幾歲起行經的?”

  “十四歲不到。”

  (早熟!)

  “經期可准確?”

  “在十六歲的時候,時常兩個月一次,或是一月來幾次,結了婚,流産了一次,以後經期就難得能准。”

  “來的時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幾歲結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個運動家,非常強壯的人。”

  在他前面的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連史紙似的,瞧著馬上會一片片地碎了的。謝醫師不再說話,盡瞧著她,沈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回兒,他說道:

  “你應該和他分chuang,要不然,你的病就討厭。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點了點腦袋,一絲狡黠的羞意靜靜地在她的眼珠子裏閃了一下便沒了。

  “你這病還要你自己肯保養才好,每天上這兒來照一次太陽燈,多吃牛油,別多費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時候,上郊外或是公園裏去坐一兩個鍾頭,明白嗎?”

  她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望著他,又像在望著他後邊兒的窗。

  “我先開一張葯方你去吃,你尊姓?”

  “我丈夫姓朱。”

  (xing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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