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空閑少佐上一小節]。爲什麼不恨他?恨他啊!敵人哪!就譬如——
—個聲音,輕風似的低低的吹來!“黎姑娘,你太好了!”誰在說呀?夜嗎?窗外的夜嗎?可是夜是靜寂的。
一雙夜那麼溫柔的眼珠子在窗外閃。恨他啊!可是那雙眼珠子卻酒似地流進來啦。但閉上了眼——是有點兒醉咧。
醫官側著腦袋診了脈,從他嘴裏把溫度表拔了出來,對著窗子望了一望。
“大夫,不要緊吧?”
“幸虧你生得強壯,總算捱過了。現在熱度退了許多,心髒也很康健,只要靜養幾天,便可以收口的。”說著便替他在胳膊時上打了一針,叫他翻過身去換繃紗。
一層層的繃紗解了下來,裹著葯棉的鉗子搠在創口裏。黎姑娘的手在那兒按著,輕輕兒的。疼得歪扭著臉,抓住了沿忍著。酒精的氣味很濃。這麼看來是死不成了。死呢?還是不死?
黎姑娘的手跑到腦袋上來啦,撫著他的頭發,柔軟的話:
“疼嗎?再忍一回兒就完了。”
臉上痛苦的皺紋都平了,歎息了一下。沒有痛苦,也沒有傷口似的。他想跪在她腳下,虔誠地向她頂禮。她不也是很可愛的姑娘嗎?她是支那人,可是要殺她的心思卻一點也沒有。如果有誰傷害她,倒怕會去救她的,不顧命地。
涼快的繃紗一層層的繃著,還有點兒疼,可是心裏卻象穿了燙得很平的軍服似的爽朗起來。想說些話,想笑,象春天就在窗外等著他似的。連自家兒也莫名其妙地問著:
“大夫,我可以抽煙嗎?”
“再過幾天就可以了。”
“空閑君,身子還弱得很呢。沒瞧見自家兒的臉吧?——多蒼白啊。”
他不說話,只那麼地瞧著她。現在是什麼都扔了,武士道,自殺,戰死全不想。樂得身子要炸啦。
“你要什麼盡說,我可以打電話去問×師長要的。”醫官說著便出去了。
“黎姑娘,我很想見見×師長呢!”
“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兒來吧。”
“只要還活著,總要見他一次啊。”
沒話可說了,他想著這位爽直的老友。還記得他有一次晚上刮胡髭,第二天早上起來又長滿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
卻見黎小不知多喒跑出去的,正從門口那兒走過來,拿了一身襯
。
“我笑×師長。我們在步兵學校讀書時,他的胡髭長得頂快,頂硬,一晚上就長得挺長的。”
“真的嗎?”她輕輕兒地笑了起來,把襯放在
上道:“×師長是你的好朋友不是?”
“弟兄似的!”
“×師長時常打電話來問候你的,今兒又巴巴的叫勤務兵送襯來。其實他不送來,我們也要替你換的,已經很髒了。”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咧。多咱他再打電話來,替我說一聲兒我挂念他吧。”
“報答那類的話是不用說的,空閑君,就希望你回到裏去反對戰爭吧。”深怕使他爲難的神情。“可是我幫你換
服吧。”便揭開了被窩,替他換上了褂子。
“多下來的讓我自家兒來吧,不好意思的。”
她臉紅了起來,讪讪的。他覺到自家兒的話有點兒輕薄,就搭讪著把被蓋上了。
“不好意思再勞動你咧,傷口倒不疼,這點兒事情自家兒還做得動。”把換下的褲子交給她。
她接了褲跑出去,瞧著她的背影,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來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敵人多好啊。她好象有點兒——
至少不討厭我,要不然,爲什麼這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哪!我不是殺過許多支那人的嗎?也瞧見過自家兒的部下死支那女子,卻並沒責罰他們。
心裏膩煩著,憎惡著自家兒。爲什麼要殺他們呢?對他們是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惡感的。可是,在步兵學校裏,教員們不是告訴他征服支那是帝軍人的義務嗎?真有點兒給她迷了咧!怎麼懷疑起這些來了?應該死的,給手榴彈炸傷的時候兒就該死的。就是現在也該立刻自殺——只要幾天不吃東西就行了。可是妻願意他死嗎……
春天快來了,窗外是那麼可愛的夜啊!穿著新的襯
真是舒服,住在病院裏,讓黎姑娘那麼的姑娘陪著簡直是幸福的。這些幸福不是×師長給我的嗎?這胡老哥近來不知怎麼了?四年不見咧!怕牙齒上面也長了胡髭吧。哈哈!真想不到的,現在我們竟在這兒變了敵人了。在學校裏想到現在這麼的情形,誰也要笑的吧?敵人!要是他對我說:
“空閑君,我要槍斃你,你是我的敵人。”
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要是我對他這麼說,他也會當我神經錯亂的。我不用瞧見他,也不用聽見他,只要把手在他臉上摸一下就能認出來的——這熟悉的胡髭啊!能夠再在一塊兒住一夜,就像在學校裏那麼的,我有一枝好煙,他想分一半,我不答應,就扭在一塊兒倒在上,把那枝煙搶得稀爛,大家喘著氣罵……多有味兒!我們怎麼會是敵人呢?爲什麼要打?爲什麼?誰也不希望打的。誰要打呀?……呸,不要臉的,帝
軍人的氣節全給我毀了!這麼的主意,給人家知道了,誰也要罵我的。死吧!怎麼能做支那人的俘虜哪?死吧……死嗎?可是活著總是好的。譬如煙卷兒,死了就沒福抽。竟一個心兒想抽起煙來啦。
“只要能抽煙,就是再過幾個月也不會寂寞的。”
醫官每天來兩次,來了總跟他談一回兒。日子很容易的混混就過去了,又像很長,很不容易混過去的。
一見黎姑娘走進來便問:
“今天可以抽煙了嗎?”
總是笑了笑,騙孩子似的:
“寂寞了不是?”便坐下來:“我和你說閑話兒,好不好?”
黎姑娘是很會說話的,一種粘的聲音,像剛學說話的孩子似的。談著東京的不忍池和上野公園,×師長,北平的風俗和西山。把泣也忘了,哭泣著的妻也忘了。
再有誰向她說在她前面躺著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殘酷的日本軍官,她也許不會相信的。他的情兒她全摸熟了。她知道講什麼話他會高興,講什麼話他不愛聽。他也知道冷,知道熱——不也是很可愛的人嗎?
空閑少佐的思想也有點變了。他不再想到自殺,不再想到戰死的光榮、有時也會猛的覺得自家兒是卑鄙的,不配稱帝軍人,可是爲什麼帝
軍人一定要自殺呢?便固執地向著自家兒問。這是武士道的精神,這是大和魂!可是大家
熱熱的豈不好?戰爭,爲什麼來著!
黎姑娘不在的時候兒卻覺得寂寞,一種淡淡的哀愁會浮上心來。就低低地唱著徘句。
一張女人的臉,蹙著眉尖老浮在眼前,這是妻。那張臉卻是很模糊的,再也記不清那嘴犄角兒是怎麼的了。怎麼能忘了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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