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蘆笛悄悄地吹了起來;于是,在旋轉著七的光的,幻異的樂臺上,絹樣的聲音,從琉璃製的傳聲筒裏邊,唱了:
待青的蘋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替著三的菫花並繪了黑人的臉。
(琉璃製的傳聲筒的邊上有著棗紅的腮,明潤的前額,和白的珠環,而從琉璃製的傳聲筒裏看進去,她還有林擒似的嘴。)
我要抱著手風琴來坐在你磁的裙下,
聽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亞熱帶的戀的小令。
絹樣的聲音溜了出去,溜到園子裏,凝凍在銀綠的夜
裏邊。坐在鋼琴的尾上,這位有著絹樣的聲音的,墨綠衫的小
,仰起了腦袋,一朵墨綠
的罂粟花似的,羽樣的長睫毛下柔弱得載不住自己的歌聲裏邊的輕愁似的,透明的眼皮閉著,遮住了半只天鵝絨似的黑眼珠子,承受著那從蘆笛裏邊紛然地墜下來的,缤紛的戀語,婉約得馬上會溶化了的樣子。
“雅品呢!”在peppermint上面,我喝起彩來。薄荷味的液流向我嘴裏,我的思想情緒和信仰全流向她了。
《影之小令》依依地消散到她朦胧的鬓邊的時候,她垂下了腦袋走下了音樂臺,在夜禮服中間湮逝了她的姿態。
我覺得寂寞起來;在廣漠的舞場裏邊,我流著,爲了那朵纖細的,墨綠
的罂粟花,爲了那絹樣的聲音。
有著桃衫的少女,紫衫的少女,鵝黃衫的少女,破裂的大鼓聲,唠叨的土風,膚淺的美
之化,雜亂的
情,沒有了瓶蓋,噴著白沫的啤酒瓶似的老紳士……可是那兒是半閉了眼珠子,柔弱地仰起了腦袋,承受著蘆笛那兒悠然地墜下來的缤紛的戀語,婉約得馬上會溶化了的樣子。有著那麼娟妙的姿態的墨綠衫的senorita呢?絹樣的聲音呵!
“呵!呵!”懶然地坐了下來,望著窗外的園子。
園子裏溫柔的五月爬上每一頁手掌樣的菩提樹的樹葉;從天末,初夏的蜜味風,吹著一些無可奈何的愁思。
于是我有了顆黑的心。
午夜三點鍾,靜谧的lullaby的時間。
懷著黑的心從空去了人的凋落的舞場裏走到蔚藍的園子裏。
藤蔓的累然的紫花從樹枝搭成的棚架那兒炮爛地倒垂了下來,空氣裏邊還微妙地氤氲著絹樣的聲音的,銀綠的香味,墨綠衫的senorita遺留在我的記憶上的香味。
黑的心沈重起來了。
我是需要一點歎息,一點口哨,一點小唱,一點默想……
在一叢曼陀羅前面,靠著罂粟樹,低著腦袋站了兩分鍾再擡起腦袋來的時候,我知道我是有著潤的眼珠子,因爲夜
是染在暗紅
的屋脊上面,染在蓮紫
的藤蔓上面,染在褐
的棚架上面,染在黝綠的草地上面,還染在我整個的靈魂上面,染在暗黃
的曼陀羅上面。
就是折了一朵憔悴的曼陀羅回去,也是太寂寞的吧?而且五月的午夜是越來越溫柔了呵!
跨過那片草地,在一條白木橋的那邊,是一條碎石砌的窄徑,和橋下的那條小溪一同地,在月光下面,繃著灰白的清瘦的臉,向棒樹叢和栗樹叢中間伸展了進去。
悉悉地在碎石小徑上走著,我開始詛咒我的心髒,因爲它現在是那麼地沈重,又那麼地柔軟,而且它還從記憶裏邊發掘著過去的月和一些輕盈的時間。
碎石縫裏的野草越來越長了,那條小徑給湮沒在落葉下面。不知從幾時起的我已經彎進了樹叢中間,在迷離的幹枝下面,沾了一鞋的泥迹,彎了腰走著了。
我低著腦袋,撥開了橫在前面的一枝栗樹的粗枝的時候,我的全部的神經跳躍起來:在地上有著一個女子的腳印,纖瘦的鞋跟踐得很深,樹葉的縫裏篩下來的月光正照在上面。再轉過三棵榛樹,從紛壇的樹枝中間擡起腦袋來,我聽見了淙淙的聲,卻見那條小溪和石徑又擺在前面了。沿著溪流盛開著一溜櫻樹;就在櫻樹底下——我差一點瘋了,是的,就在櫻樹底下,在墨綠
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腳踝,沾了半襟的櫻花,頹然地躺著的,不正是墨綠衫的senorita?她腮上有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嘴
稍會堵著點兒,眼皮上添了冶蕩的,可憐的胭脂
,她的長卷發披在地上。那麼地醉了呢!
把手帕在溪裏浸了按在她腦袋上面,拉了她坐起來讓酡然的醉顔貼住了自己的
襟,輕輕地“小
!小
!”那麼地叫著。
她茫然地睜開眼來。
“抱住我呵,羅柴裏!我爲你折那朵粉紅的櫻花,和我的嘴一樣的櫻花。”低低地說著。
“小!”
“我要把她簪在你的襟上,你的嘴便會有櫻花的味。”
“真是那麼地醉了!”把她扶了起來。
站在那兒,兩只腳踝馬上會折斷了似的,亭亭的風姿,喃喃地說著:“拖著我回去呵,羅柴裏!嫉妒是中世紀的感情呢!你已經那麼地辱罵了我,……”
走到小徑上面的時候,她完全萎謝在我身上;走到栗樹叢裏邊的時候,只得把她抱了起來。
“……那麼地拉住了我的肩膀,拼命地搖著我,那麼地鞭打著我,你瞧一瞧吧,我背上的那條紫痕!我是那麼地跪在地下求你饒恕,那麼地哭泣著……我不忠實,是的,可是你瞧,我已經那麼可憐地醉了呵!”
在我的懷裏,她說著一些微妙的,不清楚的言詞,她叫我羅柴裏,她向我訴說自己是怎樣的不幸,要我饒恕她,說那天她是沒有法子,她說:
“是五月,是那麼溫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司忌,他又有著迷人的嗓子。”
抱住了我的脖子;她軟軟地笑著,把她的臉緊緊地貼住了我的,在我的耳朵旁邊低低地唱著《影之小令》,她甚至告訴我手提袋裏有波斯人秘製的媚葯。
真是名貴的種類呢,這醉了的墨綠衫的senorita!她說話的時候,有著絹樣的聲音,和稚氣的語調;她沈默了的時候,她的羽樣的長睫毛有著柔弱的愁思,她笑的時候喜歡跟人家做俏眉眼,而她微微地開著的嘴有了白蘭的沈沈的香味。
在迷離的月下走著,只覺得自己是抱了一個流動的,詭秘的五月的午夜踱回家去。
臥室裏邊有著桃木的,桃
的
中和一盞桃
的燈。她躺在
上,象一條墨綠
的大懶蛇,閉上了酡紅的眼皮,扭動著腰肢。
“羅柴裏!”用酒精浸過的聲音叫著我。
我灌了她一杯檸檬,替她剝了半打橘子,給她吞了一片阿司匹靈。把一小瓶阿莫尼亞並放在她鼻子前面,可是她還是扭動著腰肢:
“羅柴裏!”用酒浸過的聲音叫著我。
于是我有了一同輕佻的臥室。
今晚上會是一個失眠的夜,半邊頭風的夜吧?
卸去了黑緞襟的上衫,領結散落到漿褶襯衫上的時候,她擡起一條來:
“給了襪子呵,羅柴裏!”
了襪子,便有了白汁桂魚似的,發膩的腳,而她還挦住了我的頭發,把我的臉扯到
前:
“羅柴裏,抱住我呵!你知道我是那麼軟弱,又是那麼地醉了,緊緊地抱住我吧,我會把髒腑嘔吐了出來的。”
房子和家具,甚至那盞桃的燈全晃動了起來;我的生命也晃動起來,一切的現實全晃動起來,我不知道醉了的是她還是我。墨綠衫落到地上,亵
上的繡帶從皎潔的肩頭滑了出來的時候:
“再抱得緊些吧,你看,我會把髒腑全嘔吐了出來的。”
我忽然想起有一個人怎樣把女仙捉回家來,終于又讓她從懷裏飛了出去,等他跳起來捉她時,只搶到她腳上的一只睡鞋,第二天那只睡鞋還是變了一只紅寶石的燕子的瑰奇的故事,便拼命地壓住了她。
“吻著我吧,羅柴裏,你的嘴是有椰子的味,榴蓮的味的。”
在我的嘴下一朵櫻花開放了,可是我卻慌張了起來,因爲我忽然發現在我身下的人魚已經是一個沒有了服,倔強地;要把髒腑嘔吐了出來似地抽搐著的胴
,而我是有著大小的手臂,太少的
,和太少的身
。
蓮灰的黎明從窗紗裏溜了進來的時候,她還是喃喃地說著:“緊緊地抱住了我呵,羅柴裏,我會把髒腑全嘔吐了出來的。”
“無厭的少女呵!”再抱住了她的時候,覺得要把髒腑嘔吐了出來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下午五點鍾,在夢裏給打了一拳似的,我跳了起來。
一抹橘黃的太陽光在窗前那只紅磁瓶裏邊的一朵慈菇花的蕊上徘徊著,縷花的窗帏上已經染滿了紫暗暗的晚霞,映得前一片明朗潤澤的
采,在
上和我一同地躺著的,不是墨綠衫的senorita,卻是一張青箋,上面寫著:
“你是個幸福的流氓,昨天我把羅柴裏的名字來稱呼你,今天我要這樣叫你了:ma、‘ma’mi mi!”
我跳了起來,吃了半打橘子,嗅了一分鍾阿莫尼亞;我想,也許我從昨夜起就醉了吧。可是,在洗著臉的時候,卻有人唱著《影之小令》從我窗前緩緩地走了過去。
待青的蘋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簪著三的繭花,並繪了黑人的臉。
在修容鏡裏邊浮起了抹了一下巴肥皂的自己的茫然的臉。
我要抱著手風琴來坐在你磁的裙下,
聽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亞熱帶的戀的小令。
ma mi呵ma mi!
從肥皂泡裏邊,噓噓地吹起口笛來。
1934年8月30日
……《墨綠衫的小姐》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穆時英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