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霞自r回
之後,蟄居于繁華吵雜的上海,每日的光
大半消磨在一間如鳥籠子一般的小亭子間裏。他在s大學雖然擔任了幾點鍾的功課。藉以爲維持生活的方法,使肚子不至于發生問題,然而總是鎮日地煩悶,煩悶得難以言狀。這並不是因爲江霞自負是一個留學生,早懷著回
後大出風頭的願望,而這種願望現在不能達到;也不是因爲江霞有過豐富的物質生活的奢望,而現在這種奢望沒有達到的機會;也不是因爲他的心境回到數年前的狀態,又抱起悲觀來了。不是,絕對的不是!他到底爲什麼煩悶?簡單地說,他的煩悶不是因爲要做官或是因爲要發財,而是因爲這上海的環境,這每日在江霞眼簾前所經過的現象,使江霞太感覺著不安了。江霞每日在上海所看見的一切,使江霞不自由地感覺著:“唉!這上海,這上海簡直使我悶煞了!這不是我要住的地方,這簡直是地獄。……”
江霞在冰雪的m城居了數年,深深地習慣了m城的生活。現在忽然歸到灰的中
,並且是歸到黑暗萃聚的上海,一切眼所見的,耳所聞的,迥然與在m城不同,這的確不能不使他感覺著不安。論起物質方面來,上海並不弱于m城:這裏有的是光滑平坦的馬路,高聳巨大的洋房,繁華燦爛無物不備的商店;這裏有的是車馬如龍,士女如雲……總而言之,這裏應有盡有,有什麼不及m城的地方?難道說m城比上海還美麗些麼?江霞爲什麼感覺著不安?上海簡直是樂地!上海簡直是天堂!上海有別的地方沒有的奇物異事,江霞還要求一些什麼呢?既不要升官發財,又不抱悲觀的態度,那嗎江霞就應當大行樂而特行樂了,又何必爲無益的煩悶呢?
但是江霞總感覺著煩悶,總感覺這上海不是他要住的地方,總感覺m城所有的一件東西是上海所沒有的,而這一件東西爲江霞所最愛的,爲江霞心靈所最維系的東西——江霞既然在上海見不著這一件東西,所以他煩悶得非常,而時常要做重遊m城的甜夢。這一件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不是m城所特有的歌舞劇,不是那連天的白雪,也不是令江霞吃著有味的黑面包,而是m城所有的新鮮的,自由的,光明的空氣。
在m城,江霞可以看見滿街的血旗——人類解放的象征——可以聽見群衆所唱的偉大的《際歌》和童子軍前列樂隊所敲的銅鼓聲。但是在上海呢?紅頭阿三手中的哭喪棒,洋大人的氣昂昂,商人的俗樣,工人的痛苦萬狀,工部局的牢獄高聳著天,黃包車夫可憐的叫喊……一切,一切,唉!一切都使得江霞心驚膽戰!或者在上海過慣的人不感覺得,但是在m城旅居過幾年的江霞,蓦然回到上海來,又怎能免去不安的感覺呢?不錯!上海有高大的洋房,繁華的商店,如花的美女,但是上海的空氣太汙穢了,使得江霞簡直難于呼吸。他不得不天天煩悶,而回憶那自由的m城。……
江霞回到上海已經有三個多月了,在這三個多月之中,有時因爲煩悶極了,常常想回到那已離別五六年的故鄉去看一看。故鄉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問。山清秀,風景幽麗,的確是避囂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愛,弟兄們的情誼,兒時的遊玩地,兒時的伴侶,諸小姪輩們的天真的歡笑,……一切都時常萦回在江霞的腦際,引誘江霞發生回家的念頭,似覺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來家看看罷!這裏有天倫的樂趣,這裏有美麗的景物,這裏可以展舒疲倦的
懷……”啊!好美麗的家園!應當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終沒有勇氣作回家的打算。家園雖好,但是江霞不能夠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這是因爲什麼?因爲江霞的家庭不要江霞了?因爲江霞在家鄉做了什麼罪惡逃跑出來的?因爲江霞在家鄉有什麼凶狠的仇人?或是因爲……啊!不是!不是因爲這些!
江霞幼時在家鄉裏曾負有神童的聲譽,一般父老,紳士,戚以及江霞父
的朋友們,都啧啧稱贊過江霞:這孩子面貌生得多麼端正,多麼清秀。這孩子真聰明,寫得這末一筆好字!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這孩子將來一定要榮宗耀祖的!……有幾個看相的並且說過,照這孩子品貌看來,將來起碼是一個縣知事!有幾個窮
戚曾不斷地說過,這孩子將來發達了,我們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潤。這末一來,江霞簡直是一個神童,江霞簡直是將來的縣知事,省長或大總統了。光
一年一年地過去,人們對于江霞還是繼續地等待著,稱贊著,希望著。但是忽然于1920年元月,江霞的父母接到江霞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他現在決定到r
去留學,不日由滬動身,約四五年才能回
,請父母勿念等語。……喂!怎麼啦!到r
去留學?r
是過激派的
家,是主張共産共妻的
家,在r
去留學,這豈不是去學過激派,去學主張共産共妻的勾當?這是什麼話?唉!江霞混蛋!江霞變了!唉!好好的一個江霞,現在居然這樣糊塗。……家鄉的一般人們,自從江霞到r
後,對于江霞的感情大變,大部分由稱贊,希望,等待,轉到譏笑,歎息,咒罵了。
江霞深深地知道這一層,知道自己的行爲爲家鄉的人們所不滿,所譏笑。江霞想道,家鄉的人們從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將來可以做官發財,是我將來可以榮宗耀祖,但是現在我回後僅教一點窮書,每月的收入僅可以維持生活。並且……倘若我回去了,與他們怎麼見面?說什麼話好呢?喂!他們的那種態度,那種心理,那種習慣,那一切令人討厭的樣子……我真是不高興與他們多說話!我真是不願意回去與他們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後能夠躲在家中不見人嗎?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見人,一定要我與所謂父老紳士們相周旋,但是我怎麼能忍受這個呢?還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還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說罷!
但是,倘若僅僅只有這一個困難的問題,恐怕還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裏的打算。無奈對于江霞,還有比這更困難的問題,這就是他的婚姻問題。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聽了媒的之言,替江霞訂下了一門事。當時江霞雖然感覺著不滿意,但是因爲年齡和知識的關系,只好馬馬虎虎地聽著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對。後來江霞年齡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學,受了新
流的激蕩;一般青年學子群醉心于自由戀愛,江霞本來的
格就是很急進的,當然不能立于例外了。本來呢,婚姻是要當事人兩方同意方能決定的,怎麼能由父母糊裏糊塗地拉攏?江霞從未見過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麼樣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
?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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