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才和媳婦秋蟬的離婚案還在民事法庭趙法官的卷宗裏懸著。這場曠日持久的案件連頭帶尾已經持續了五個年頭。王育才和秋蟬以及雙方的戚朋友都被這場官司拖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卻又慾罷不能。
五年裏王育才三次起訴,三次均被趙法官判爲不予離婚。按照民事法庭現行的規矩,一經裁決爲不予離婚後要再次起訴,必須有新的理由而且要在半年之後。理由總是可以找到的,唯有時間無法通融,再難熬也得熬過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個日日夜夜。民事法庭還規定,離婚雙方或一方如果不眼判決進而提起上訴又被上級法院駁回維持原判,那麼要再起訴除了更充分的理由之外,時間的規定要在一年之後。王育才第二次起訴就發生了這種情況,硬硬地熬了整整一年才得以第三次向民事法庭重提舊案。現在,他已經做好了第四次起訴的一切准備,主要當然是狀子,另外花在排除戚朋友苦口婆心勸解上頭的力氣也比上三次更多。
王育才挾著裝有離婚申訴的黑皮包走進桑樹鎮民事法庭的小院時,正好碰見急匆匆去上廁所的趙法官。趙法官只是減慢了腳步而並不駐足說:“老主顧又來了。”王育才苦笑一下說:“我不來過不成日子。”隨之裝出大不咧咧的樣子說:“你要是煩了,幹脆給我判個離婚算球了,我也就再不麻纏你了。”趙法官已經走到小院牆角的廁所門口,一只手下意識地去解褲扣,回過頭來笑笑:“不煩不煩我不煩,我吃的就是這碗麻煩飯嘛!你才起訴了四回這不算個啥,經我手判的一個離婚案男方起訴了十一回,前後經過十七年。你這四五回只是一般記錄。”
王育才聽了就啞了口,像是中了一位法咒無邊的禅師點來的定身法,立在那兒僵住了手腳。
秋蟬用獨輪小推車剛剛拉回一車包谷稈子,滿臉淌著汗,解開捆綁的皮繩,再把幹透的包谷稈子壘堆在場院裏。鄰居一位抱著娃的小媳婦半躶著
脯,一邊給孩子喂
一邊說:“嫂子你而今還拉那包谷稈子做啥?我要是你連麥子都不種了。”秋蟬笑笑,繼續卸下車上的包谷稈子。這種話她已經聽得太多不屑解釋。她去
場買小
,女人們甚或男人們見了也說:“秋蟬你如今還買那些毛草子貨做啥?”她去賣
蛋,人見了又說:“秋蟬你而今咋還賣
蛋?你該吃
蛋才對哩!”她幹啥人都說她不該幹啥。應該吃好的,應該睡,應該逛,應該好吃好睡好逛好好享福。這其中不言自明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而今掙了大錢了,錢多得鄉
鄰裏無法猜清估准其數目,總而言之多得很。秋蟬何苦還要一籃一籃賣
蛋一車一車拉包谷稈子呢?秋蟬雖然最清楚自己究竟存下多少貨,絕對不像人們紛傳的那麼厲害,倒是確也攢下了萬兒八千的存款。無論如何,她在感到虛名徒有的壓力的同時也感到許多被人羨慕的愉悅。截至現在,她還不曾打算好吃好睡好逛。她繼續精心養
繼續咬緊牙關賣
蛋,繼續拉包谷稈子當柴燒既節省了買煤的開支又燒熱了火炕。育才給她買下電褥子她鎖在箱子裏不用。對人說是怕觸電怕睡不踏實,其實是怕花了電費。電費公家收二毛二本村電管員收三毛五。電管員私擡電費而且理直氣壯:“而今小自一根針大至彩電哪一樣價錢沒翻幾個斤頭?要說沒漲價只剩下良心反倒掉價了。我管電電不漲價難道叫我喝風吃屁不成?”秋蟬就憋足勁兒拉包谷稈子,省了煤又省了電,你漲得再貴總不抵我不用不買。
車上還剩下一抱包谷稈子沒有卸下來,她的大兒子小強騎著自行車放學回來,把一只黃皮信封塞到她手裏。她看看落款竟是桑樹鎮民事法庭幾個紅字就不由蹙緊了眉頭,一道不祥的影立即彌漫過心頭,她撕拆信封的手指緊張得發抖。信是一頁鉛印的傳訊通知,要她後日到桑樹鎮法庭過堂,她的男人王育才提出要和她離婚,已經申訴到桑樹鎮民事法庭了。
說是晴天霹雳一點也不過分。秋蟬看罷傳訊通知,眼前一黑險乎栽倒,一惡心的濁氣從腹腔竄起沖到喉嚨口就堵在那裏。她的兒子小強一手扶住車子一手攙住母
,嚇得驚叫起來。那個給娃子喂
的小媳婦跑過來,一邊攙扶她一邊瞅著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兒,再也不說嫂子不該拉包谷稈子的玩笑話了。秋蟬已經沒有力氣卸下小推車上最後一抱包谷稈子,強掙著走回家去,撲倒在炕上就嚎啕起來。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沒有絲毫的精神准備,無法承受這晴天霹雳般的打擊。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災難只一下就擊昏了。她現在根本無法理清這突發的災難的來龍去脈,只覺得自己活到了盡頭,照耀她的九十九個太陽和九十九個月亮全都在一瞬間熄滅了,眼前是永不複明的黑夜。她的腦子裏一片昏夭黑地一片渾沌。她的
腔裏驟然聚滿了惡氣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幾次哭得閉氣,虧得隔壁鄰裏的女人們用針尖戳她冰涼的手指紮她冒著冷汗的鼻根,她才還過陽氣來。一霎時間,這個令人羨慕的家庭的裏屋和庭院,就彌漫起混亂和破敗的灰暗氣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時候走進兒媳的小院的。老兩口後晌上磨子,轟隆作響的磨面機房裏沒有閑人來傳遞消息。當他頭發和服上撲著一層白茸茸的面粉推著面袋走回家時,立即就有好心的鄉鄰向他通報了兒媳秋蟬家裏發生的變故,老漢顧不得撣去面粉就跑來了,女人顛著一雙稀世的小腳也急火火趕來。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蟬。他想離婚就離了?這事全由他了?他想離婚得先埋葬了我!過堂時你甭去叫我去,讓他跟我說這婚咋個離法兒……”阿公坐在椅子上吸著煙,不勸也不歎。女人們紛紛離去後,阿公才說:“你先甭慌,事情嘛總有個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來,叫他先跟我說個理。”說到這兒,老漢才忽然想到,兒子育才住在什麼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問兒媳秋蟬也不知道。他的兒子在西安發了大財,他們卻從來也沒有被兒子邀去作客,臨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時卻弄不清兒子的單位和地址。這一瞬間婆媳和阿公三人幾乎同時想到一個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兒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況他知道的比作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于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統一了舉措:立即去找王益民。
王益民是本村小學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學校裏,王子傑老漢找到家裏又找到學校,堵在心裏的火氣就再也無法忍住不發了:“益民呀!你看育才這狗日的咋麼就生出六指兒來了?好端端的安甯日子一下就給攪得雲天霧障!你明日領我去尋他,我只說一句話叫他先殺了我再去離婚。法院傳票後日過堂只有明日一天時間了,益民你無論咋說也得抽空請假領我去尋那個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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