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轱辘子客

第3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轱辘子客上一小節]出村子以後,就把尖刀的鏽痕斑駁的刃子橫在她的鼻尖上,威脅她跟他走絕不許胡擰呲,無論她看到什麼聽到什麼而沒有得到他的指示絕不許說話或輕舉妄動……他把她像嚇傻的豬一樣拖到磚場的窗戶下。

  她聽到了窗戶裏頭chuang上的令人噎死的婬蕩的聲音,又看見鼻尖上橫著的刀刃,一下子氣死過去了。王甲六一刀割斷她的腰帶,就在窗下的臺階上拉下了她的褲子。她迅即醒轉來就再也忍不住了,叫起來喊起來撕扭起來。王甲六死死壓著她洋洋得意地說,現在你喊吧你叫吧聲音越大越好……

  緊鑼密鼓似的過了一天,劉耀明在磚廠擺弄下一盤臘汁羊肉和一盤臘汁牛肉,兩瓶西鳳酒,邀請王甲六。王甲六和劉耀明坐在當面,心情竟是從未有過的沈靜。他侮辱了劉耀明比劉耀明欺侮了他更使他覺得劃算得多。他已經無所顧忌而劉耀明卻顧忌甚多。他冷眼瞅著劉耀明掏出來的一厚紮票子迫使劉耀明又縮手裝回口袋。劉耀明對他再不是一個可怕的蝙蝠翅膀而不過是一只癞蛤蟆。他解除了多年以來那有形無形的蝙蝠翅膀投射在心裏的yin影。他報複了他想報複的一切而酣暢淋漓。他根本不計自己付出的代價因爲他的代價早已付出的大多。他第一次覺得和劉耀明坐在對面沒有畏怯之感了。

  酒後的默契是各行其事和忘卻前嫌。劉耀明繼續承包磚廠一年比一年掙得多。王甲六把老屠夫殺豬刀上的鏽痕磨光擦亮,無師自通地幹起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祖傳營生。那個女人經過一番風流二番驚嚇之後也收了心,跟著王甲六壓豬tui拔豬毛賣豬肉。兩個身上和手上都沾著豬毛油腥氣息的肉ti互相不能嗅覺,倒顯出相對的安靜與和諧。

  王甲六日子好過了,錢多了,老娘突然仙逝,高血壓致使一跤而斃命。王甲六大動響器,八挂五的樂人外加一臺木偶戲,公社電影隊的電影連放三晚,七寸厚的松木棺材是gui渡王村死過的老人中的最高級享受。他的兩個meimei早已出嫁不提。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弟弟入贅過繼到縣城跟前一個無男娃的人家裏去了,那時候王甲六正背黴正困難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毫無辦法挽留qin愛的同胞弟弟。現在,當他久久地跪在新堆成的母qin的墳堆前,茫然瞅著和新墳並列的荒草萎萎的老屠夫的舊墓堆時,心裏忽然幻起一gu黃煙,彌漫過頭頂又迷蒙了眼睛。他久久chu于一種茫然的無知覺狀態。

  王甲六醒過來時,看見綴滿天幕的星星。星際那麼浩渺又那麼虛幻,離他那麼近又那麼遠,看去什麼都清清楚楚又什麼都朦朦胧胧……他覺得自己可憐可笑又十分可憎。他覺得劉耀明可憎、可笑又十分可憐。

  第二天早晨。他從帽子上摘下了孝布扔在炕角裏,覺得爲母qin守孝白布要戴過百日的儀禮也十分可笑。他沒有踏上自行車走村串莊去收買肥豬。他想散心了,他想逛他ma的逛一逛了。他把千余元現鈔塞進腰裏就搭乘遠郊公共汽車進西安逛去了。其實他在西安只逗留了半天,看見那些穿著時髦新裝的年青男女在大街上勾腰搭背的qin呢動作,忽然想到了小妮!哦!恍若隔世啊僅僅只不過十來年光景。他找到山裏去,沒有找到王小妮而終于弄清了可愛的小妮的下落,她在新婚之夜就走進了自己的墳墓。他在山裏小鎮上逛了兩三天,竟然綿綿思想與小妮的魂靈陪伴……他再次回到西安城裏,進電影院看不完最叫座的時髦電影而提前退場,進豪華餐廳叫來一桌酒菜撥拉不了幾筷子又惶然離去……他終于如願以償帶著一副米黃se骨質麻將回到gui渡王村裏來……

  王甲六現在給派出所掏廁所。派出所的一切雜事髒活都留給那些被抓進去的倒黴鬼幹了。轱辘子客王甲六用鐵勺舀挖腥臭不堪的穢物的時候,忽然想到自己四十年來的這許多劣迹,而又無可奈何,正像人總想走一條筆直的路而其實每一步都歪著一樣無可奈何。他現在等待縣公安局拘捕車來載他進拘留所。警長正忙著辦理拘捕他的手續。午後,警長回到所裏時突然通知他,盡管他屬屢教不改早該收監勞改仍然再給他一次機會,今晚在gui渡王村召開村民大會,讓轱辘子客王甲六和那一幫轱辘子客向村民但白檢討保證。

  轱辘子客王甲六卻竟然感到小小的意外。

  坐乘供銷社的運貨卡車,王甲六回到gui渡王村昔日的祠堂前多年的大隊革委會如今的村民委員會辦公室。一進院子再一進屋子,那個土炕依然盤踞在那兒。那個留下他和王小妮半宿風流一生悔恨的土炕啊!

  他聽見了那個熟悉的昔日曾令他毛骨悚然而今又令他惡心的聲音。嘿!劉耀明。劉耀明老了也更老到了,刀條臉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趨成熟了。劉耀明和警長又和鄉長安排著今晚的大會議程。劉耀明推托讓別人主持會議說自己老了不行了。警長和鄉長一致說他是村長不出面主持這樣的大會太不象話。劉耀明根本無法推tuo就勉強接受下來了。王甲六蹲在牆角旮旯裏,心裏呼呼呼往上竄火,劉耀明有什麼資格主持批評教育我王甲六的大會?他gui孫子給我回話求和還來不及哩!他忽然從地上竄起來一蹦蹦到警長當面:

  “警長鄉長鄉長警長……我有一句話要說,gui渡王村任何一個安著鼻子安著眼睛的人主持這個大會我都誠心實意作坦白作交待作檢討,只有這個……劉耀明……沒資格主持批判我的會……”

  警長和鄉長一齊瞪起眼睛。

  鄉長說:“這事你管不著你只顧作檢討!”

  警長說:“啥時候了你還不老實!”

  轱辘子客王甲六急了也豁出來了:“我甯願去坐監去勞改你們現在立即送我去縣拘留所,可我絕對不願意再聽見劉耀明在我面前說三道四!”

  鄉長似乎聽出什麼蹊跷,對警長示一個眼se就作出和藹耐心狀:“你甭急你甭躁你說說到底有什麼問題?”

  轱辘子客想把劉耀明從根到底連兜子翻一遍,忽然想到自己曾經用鏽痕斑駁的殺豬尖刀割斷劉耀明婆娘褲腰帶的犯法的事,他咬著嘴chun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再悶下去就會給鄉長和警長造成無理取鬧的印象,轱辘子客王甲六腦子一轉就改口說:“劉耀明倚仗職權承包gui渡王村集ti磚廠,承包租金少得跟白占一樣,你是鄉長你是警長爲什麼不管他只抓我王甲六賭博?”

  鄉長驟然變se訓斥說:“劉耀明的問題歸劉耀明,磚場承包合理不合理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賭博成xing屢教不改至今仍混鬧不休看來真是無可救葯了……開會開會立即召集村民開會!”

  警長也厲se道:“看來你是不想珍惜我給你的這個最後機會了?”

  轱辘子客想說什麼卻說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已經頹然閉起了眼睛,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嘴裏嗫嚅咕哝著什麼話,誰也聽不清,誰也不再想聽他胡說什麼,只顧忙活召集村民開會。

  gui渡王村幾年來甚爲稀罕的村民大會,說定了最終還是由劉耀明主持。

  1988.2.13.于白鹿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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