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上一小節]多平米?還算照顧知識分子?我想你該一百多哩!那怎麼住得開!”
“我還住在鄉下,戶口進城了,沒搬家,只是不種責任田了。”
“啊呀!你這個人不知打的啥主意。住在鄉下做啥?離不得那個山溝?下雨街巷裏爛得像豬圈。吃的還是那泉
,聽說上邊村子的女人在泉
裏洗褯片子……”
“我圖清靜……”
“噢!對咧!你怕人打擾,這倒也是。不過,我看過你一篇小說,叫《收獲》。你把那個爛山溝寫得好美!我咋就看不出想不起有啥好看的好美的。我就記著那洗過褯子的泉,一想到喝那
,吃那
做的飯,就惡心,就起
皮疙瘩。我從你的小說裏看到,還是沒球啥進步,還是人拉獨輪車,還是褯子
!不就是破白楊溝嗎?你可寫得詩情畫意。怪道人說看景不如聽景……”
我有點慚愧,有點惶惶然,有點被揭穿了西洋景後的尴尬。然而,我又有點犟起來,難道我和喜娃和厚兒給你頭發上和小辮上滿的香氣四溢的野花不能留在心裏一點什麼嗎?我有所期待,希望她能記得那使我永難忘記的童年在白楊溝裏的嬉戲。令我徹底失望的是,她漫不經心地把話題轉移了。可見,白楊溝裏她
滿鮮花的花的精靈花的神花的仙的形象已經統統湮沒了。她在嘲弄自己家鄉的貧窮落後,甚至比一位異鄉人還要刻薄。我有點心酸。
“那年我回去,我舅沒在家,到渭北買糧去了。我等了兩天,半夜裏拉回幾口袋包谷來,像做賊似的。我每年都給舅家寄錢,簡直是填不滿的窮坑,鬧得我的日子老也不得寬展。一想起來我都頭疼,怎麼也想不到家鄉有什麼可愛……我十多年沒回家了,老也不想回去。”
“我這……純粹是……文人多情……”
“你也寫點城市人的小說嘛!農村小說……誰看!我反正一看見豬呀牛呀穿大襟的女人呀就煩了……”
“當然……城市總是文明……”我想把話引開,不要再說家鄉的話了:“你在這兒,生活還好吧?”
“可——以。”她拖出很長的一種調門,像秦腔戲演員起唱之先的一聲叫板。這聲叫板的調兒,就給將要唱出的大段戲文定下了調子,或是花音慢板,或是二六板,亦或搖滾板。她說:“倆娃都工作了,可以養活自個了。老頭子跟我的工資吃不清用不完,行羅!只是老頭子……不大順心……”
“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呢?”
“按說啥事也沒有,全是自生的不自在。這也看不慣,那也聽不順,廣播上一句新名詞就聽得火冒三丈,電視上一個鏡頭就惹得他罵爹咒娘。我說,何必呢?人家廣播上說要重用知識分子,就用呗!人家電視上演那些摟摟抱抱的戲,讓人家摟去抱去,幹著你屁事啦!你該拿的工資拿了,該住的房住上了,就吃點好的過個安甯日子行了……”
“他做什麼工作?”
“保衛科長,幾千人的大廠子的科長。雖然而今時興文憑,保衛科長的位子還穩當著哩!再說……哎!這老頭子也是個犟人,死腦筋,總說自己虧了……”
“怎麼會虧了呢?”
“他當兵那陣兒,在青藏高原開車。雪下得半人深,車開不過去,旁的人都鑽在駕駛樓不敢出來,這個犟家夥硬是用鐵鍬把幾十裏公路鏟開了。他立了功,當年慶就上了天安門觀禮臺,見了毛主席,照了相。回來就提拔了幹部……”
我早就聽說過她的丈夫的英雄事迹了。二十多年前,這位英雄司機,因爲上過北京,因爲受過毛主席的接見,凱旋歸來,轟動了我們小河兩岸的十裏八村。戚和媒人擠得碰破了腦袋,競相把自己熟悉的最好的姑娘的照片掏出來,展示在英雄面前。人如何賢淑,家教多麼嚴格,模樣最最疼人了。小鎮上的照相館因此驟然興隆起來。英雄眼力不錯,在紛如花瓣般的照片裏,終于瞅中了薇薇。我那時正讀中學,城市裏的中學離我們的小河川道幾十裏遠,周日回到家中,就聽說了薇薇許配英雄的事。當晚,薇薇來到我家,喜不自勝:“他在青藏高原開車,雪下得半人深……”我卻張大嘴巴喘不過氣來……
我崇拜英雄,尤其是那些舍生忘死慷慨激昂的悲壯人物。嶽飛,牛虻,董存瑞,這些古今中外忠肝烈膽的英雄,一觸即使我心激蕩。可是,當我聽完薇薇以完全佩服傾慕的口吻述說完這位英雄的時候,心裏卻怪不是滋味。我閉口不語,低下頭,不想看她得意的臉。
“訂下陽曆年結婚哩!”
“恭喜。”
“到那天,你去送我。”
“我……上學哩!”
“陽曆年學校放假!”
“放假……我也不去!”
她似乎這時才意識到我的情緒不好,忽然啞了口,出氣粗了。我擡頭看了一眼,她的臉憋得通紅,淚湧出來,慢慢站起,轉身走出門去,我沒有送她。
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的毛病又犯了。我想起在白楊溝裏玩“過門”時和喜娃打架的事。我稍一冷靜下來就想到,其實我和薇薇沒有任何契約,婚姻的事連提也不曾提過,我爲什麼惱怨人家訂婚的事呢?我的忌妒心太強了!我真壞!我憑什麼給薇薇使子?元旦來的時候,我決定去送她,也彌補我的無禮。
按我們鄉下的風俗,女子結婚時,門本族的人要去送嫁女自不必說,整個村子裏年齡相仿的男女青年也要去送,在男方家裏參加過婚禮,吃一頓豐盛的宴席,也給出嫁的女子壯一壯聲威,自然人愈多愈好。薇薇是五叔的外甥女,母
和父
因爲什麼可怕的原因,雙方喝毒葯死了,薇薇就在舅家撫養長大了。因爲這個原因,送嫁的人特別多。
五挂馬車一溜排開,馬頭上挽著紅綢,車上坐著穿飾一新的男女。我也坐在馬車上,聽衆人嘻嘻哈哈說笑,說薇薇命大,跟下了個好女婿,小河一川十裏八村誰家姑娘能嫁一個跟毛主席照過像的女婿呢?
我卻想起白楊溝裏的遊戲來——
“入洞房。”
“洞房在哪兒?”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到老白楊樹背後咋辦呢?”
“跷尿騒。”
英雄家住灣村。馬車一進村口,新郎和一幫男女就站在那裏迎接。新郎一身軍裝,好不威武,關公臉,劍眉,五官端正,一派英氣,自負而又謙恭地禮讓著客人。我簡直覺得自己太窮酸了。
院裏搭著席棚,棚下擺著桌椅,我們一夥送嫁的客人坐定之後,灣村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主持了婚禮,他喊:“新郎新娘就位——”
新郎和新娘先後站在主席臺前。
“第一項,向毛主席像行鞠躬禮。”
倆人先後轉過身,向毛主席致了禮,又轉過身來。英雄雖是新郎,仍然腰板挺直,保持著軍人英武的姿式。薇薇卻一直低頭站著,臉膛紅樸樸的,羞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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