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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開

陳染作品

  他把一個女人往天上一抛

  那女人至今還在空中懸浮

  ——亞曆山大·葉列緬科

  我和我的朋友殒楠在忽然變得空洞寂寥了的機場候機廳裏一下子清澈明晰起來,我們的聲音也從剛才的淹沒在嘈雜紛亂天南地北的語調中抽tuo出來,一時間顯得嗓音大了許多,我甚至聽到了她那熟悉的氣息。剛才這裏還是黑壓壓一片喧嘩起伏的人頭,波lang一般的手臂層層疊疊地舉向玄艙入口chu的機場小jie,很像是好得要死卻結不成婚或者厭倦得要死卻離不成婚的人搶購特赦證書似的爭先檢票,獲准通過,捷足先登,生怕被飛機丟下,趕不上這一曆史xing的時刻。其實,前後總共不過十幾分鍾時間。

  我們不急。我們甚至有一種賽著沈著的心理。

  沈著是由生活的閱曆構成,那一種坦然面對一切的以不變應萬變的素質,我不及殒楠。她有一次說我在生活中像個受驚的小動物,比如陷阱叢生的森林裏的一只母鹿,面臨殺戮奔赴哪一家的餐宴即將成爲盤中美食的一只母羊,喪失了侵略天xing的四面楚歌的一只母狼……然後,她想了想,又統統把“母”字去掉,她說她不喜歡在我的一切稱謂前多出一個“母”字,這個字不屬于我,這個字有時候被世俗的xing別偏見把它與愚蠢、軟弱、被動、無能之類的貶義詞彙聯系或等同起來。她說,她喜歡我那“弟弟式的meimei”或“meimei式的弟弟”的樣子,潇灑智慧、怪異而驚人的那種妩媚。

  她津津樂道地向我談論她家裏的兩只狗,她給那只母狗起名叫做逗號,給另一只公狗起名叫做句號。她說,逗號很愛句號,愛得很專注;句號也愛逗號,只是句號愛逗號的時候,同時還惦記著鄰居家的母狗,她管那一只母狗叫做冒號,她說,若有哪一只不知好歹、賊膽包天的公狗膽敢qin近冒號,句號便會呼嘯著從它的愛侶逗號身邊一躍竄出去,嘴裏呼呼噜噜霸氣十足地嗚嗚響著。她說,句號的行爲使得冒號至今沒有伴侶,冒號總是引頸以待、孤苦零丁的樣子,仿佛隨時都有提示並引出下文的危險。

  “男人嘛,就是這樣,”殒楠說,“在我的家鄉,曾有一對相愛的男女,由于他們的婚姻遭到雙方父母的反對,于是兩人暗暗發誓要在山城裏最高的那座青石山上跳崖,以命殉情。終于,在一天傍晚,夕陽還沒有完全褪盡,兩人牽著手雙雙沿著腸子般的山道,盤環而上。兩人來到山頂的懸崖前,相擁而坐,在冷漠的雨霧中,在荒草淒淒、枯葉呻吟的襯托下,兩個人不斷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海誓山盟度過了一段稠密的時光。漸漸晚風襲來,夜se四合。女人說,今生不能,讓我們來世再聚。

  你先跳吧,我隨你而去。男人說,說好了,我們來世在一起,你可不要讓我找不到你。你先跳吧,我隨你而去。結果,那女人一咬牙一跺腳,縱身跳下無底的懸崖。這時,那男人方才如夢初醒,探出身子向下眺望,用力傾聽女人墜落到底的慘叫聲。

  可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哪裏還聽得到什麼聲音。他一個人在山頂害怕起來,既不敢跳下去,又不敢沿山路退回去面對女人的父母。一個人在山頂思前想後,趁著夜se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玫瑰紅的晨曦暖暖地鋪撒在他的身旁,噴薄慾出的太陽金光燦燦,如一只圓圓的ji蛋煎餅。他感到餓了,便從坐了一夜的樹根上站起來,眼前一陣發黑,他覺得困了,然後他就一個人下山回家去了。哎,男人嘛。”

  我說,“這很像一出荒誕戲。”

  “問題是,男人多把生活看成戲,而女人多把戲當成生活。”她說,“一般來說,兩個人較量,更壞的那個人取勝,這尤其適于男女之間。”

  我的朋友殒楠,她的語言有著一種天賦的擋不住的藝術質感,她源源不斷隨意丟出的那些怪誕的詞語組合,常常讓我一唱三歎,感慨系之,覺得自己的徒有虛表的嘴chun簡直只配是一只漂亮而無用的紅蟲子,只會吃東西。

  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我便可以收到她長長的美麗至極的信,有一次,她在信中說,“我現在坐下來給你寫信,有點像老人寫回憶錄,我提煉著我的生活和經驗,試圖比較清楚地告訴你點什麼,有點像擺家什,唯一不太好弄的是我的激情,到這把年紀了,還如此少年,大有活到老學到老束縛到老之態了(其實,殒楠不過三十多歲,她只不過是想在比她小四歲的我面前炫耀一下歲月的滄桑)……我總想在這山城的江邊買下一幢木屋,你過來的時候,我們悠悠閑閑地傾聽低渾的濤聲shui聲,遠眺綿延的荒丘禿嶺,那是個心靜如shui的日子……”在信的結尾chu,殒楠十分吝啬地對我抒了幾句半玩笑半當真的情,但緊接著她又迫不及待地追上去兩個字:“牙倒!”以對自己最後那酸溜溜的幾句話來個消解、稀釋和自嘲。“牙倒”讓我暗笑半天,我仿佛看見她那纖長的手指在紙頁上優雅地滑動,指尖上綴繞著揮之不去的藝術的敏感。

  很多時候,我們根本沒有說話,言語也會以沈默的方式湧向對方,對話依然神秘莫測地存在著。對心有靈犀的人來說,言語並非一定靠聲音來傳遞。

  記得埃利。維澤爾在《卡西迪派的慶典》裏曾提到,被時空隔開的兩個人也能互相理解。一個人提出一個問題,過了一些時候,離她很遠的另一個人也問了些什麼,而她沒有料到,她的問題就是對第一個人的問題的答複。

  這會兒,機場大廳裏的人流正在緩慢地進入艙口,空氣漸漸顯得空洞松散起來。

  殒楠側過身,眯起眼睛望著我。她的臉孔總能夠把冷峻與溫柔、滄桑與天真這兩種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特質微妙地融爲一ti。她像一個熟識的陌主人那樣轉過頭來看我,出門前剛剛洗過的栗黑se的短發蓬松地在她的臉頰旁邊跳躍,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亂草,從她那慣于胡思亂想的頭腦中飛揚出來。

  微微蹩著眉,白皙的臉孔上閃爍著她那一種獨特的冷漠的激動。不塗口紅的嘴chun,透出有點貧血的蒼白。颀長而懶散的tui,繃在淡棕se的牛仔褲裏,伸向與她的目光相反的一邊;她舉起潔淨的長手指,撫一撫自己從不化妝的顯得空空蕩蕩的臉孔,仿佛在拂去塵埃。想象中的塵埃。她的一個經常的習慣xing的動作。

  我的朋友很像我曾在維多利亞沙漠的一個部落裏見到過的一位女首領,這位女首領的儀容俊美、俠義、熱烈而冷酷,她的血管裏既湧動著對自己同胞jiemei的憐愛,又燃燒著某種刻骨的仇恨,這仇恨既有民族(種族)的仇恨,又有xing別的仇恨。

  殒楠的臉孔比起那位女首領多了一份高貴、心平氣和與現代文明城市的生活痕迹,她側身眯起長長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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