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x年,一個雨霏霏的夏夜,駐守波爾多的九十六團一個年輕中尉輸光錢後,從一家咖啡館出來。他罵自己太蠢,因爲他是個窮軍人。
他默默地沿著洛爾蒙區一條最冷清的街道走著。忽然,他聽見幾聲叫喊,接著,砰的一聲一扇門被推開,從裏面逃出一個人來,撲倒在他腳下。天黑漆漆的,看不清人,只能憑聲音判斷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迫趕者(不知是什麼人)在門邊停住了。顯然,他們聽見了年輕軍官的腳步聲。
軍官叫黎也旺。他聽了一陣子動靜,那些人在小聲商量,沒有靠過來。黎也旺厭惡這類打架拌嘴的事,但他認爲應該把倒在地上的人扶起來。
他發現這人只穿了一件襯,雖說這時候大約是淩晨兩點,夜濃黑,他還是認爲自己大約看出了這人散披著長長的頭發。這肯定是個女人,不過他並沒有爲這個發現感到快樂。
看來,她得攙扶著才能行走。黎也旺想到自己應盡人道主義的義務,才沒有把她扔下不管。
他明白第二天自己去見派出所長時會有些麻煩,明白同事會拿他開玩笑,明白本地報紙會刊載一些諷刺的報道。
“我扶她走到哪座房子門口,”他尋思,“拉響門鈴,就趕快離開。”
他正准備這樣做,忽然聽見女人抱怨了幾句,說的是西班牙語,他一句也聽不懂。或許正因爲不懂,蕾奧娜那兩句太簡單的話使他生出無限漫的遐思。他考慮的不再是派出所長和一個被醉鬼毆打的姑娘,種種愛情故事和離奇豔遇湧入了他那富有想象力的頭腦。
黎也旺扶起了女人,安慰了她幾句。
“可她要是長得醜怎麼辦?”他暗忖。
于是這個念頭使他抛開漫遐想,恢複了理智。
黎也旺扶她走到一個門檻前坐下,她不肯。
“再走遠一點。”她一口外腔。
“你怕你男人?”黎也旺問。
“唉!我男人是個可可敬的人,他非常愛我,可我迷上了一個情夫,把他甩了,如今情夫極其狠毒,又把我攆了出來。”
聽了這番話,黎也旺忘掉了派出所長,忘掉了半夜豔遇可能招來的種種麻煩。
“先生,我的財物都被搶了。”蕾奧娜過了一會兒說,“不過,我發現我還有一只小鑽戒,說不定哪個客棧老板願意收留我。可是先生,我會成爲宿客的笑柄。因爲不瞞你說,我身上就穿著一件襯。先生,要是有時間,我會給你跪下,求你出于人道,把我隨便帶到哪個家庭,買一件襯衫,一般女人穿的差一點的貨就行。穿上它以後,”她受到年輕軍官的鼓勵,繼續說道,“你就可以把我送到一家小客店門口。到了那兒,我就不必再要求你這個熱心人的照顧了,就可以請你把我這個可憐女子丟下不管了。”
這些話雖是用蹩腳的法語講的,但黎也旺聽了卻很是高興。
“夫人,”他說,“我就照你吩咐的去辦。不過對你我二人,最要緊的是別給人逮住。我叫黎也旺,九十六團的中尉;要是碰到了巡邏隊,不是我們團的,他們就會把我們帶到警衛隊,在兒過夜,明天你我就會成爲全波爾多的笑柄。”
黎也旺扶著蕾奧娜,他感到她渾身直抖。
“她怕出醜,這倒是個好兆頭。”他尋思。接著他對女人說:“穿上我的外套。我帶你上我家去。”
“天啊!先生!……”
“我拿名譽擔保,我不會點燈的。我讓你睡我的房間,我出去睡,明早再回來。我的勤務兵每天六點鍾就來,他總是要把門敲開才住手,所以我必須回來。對你說這番話的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他心裏說:“她長得蠻標致呢!”
他打開他住的公寓大門。陌生女人沒踏著頭一級樓梯,差一點摔倒,黎也旺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跟她說話,她也聲音極輕地回答。
“真可怕!竟把女人帶到我的房子裏來了!”相貌頗佳的老板娘打開她的房門,端著一盞燈尖聲嚷道。
黎也旺急忙朝陌生女人轉過身,只見她長著一張十分漂亮的臉。然後,他吹熄了老板娘的燈。
“別吱聲,蘇塞德夫人!不然,我明早就搬走。我給你十法郎,只要你答應不對外亂說,這是上校夫人。我馬上就上別去。”
黎也旺登上四樓,來到自己的房門前,一身發抖。
“進去吧,夫人,”他對穿襯衫的女人說,“座鍾旁有只打火器,你把蠟燭點燃,生起火爐,拴好房門。我會尊重你,把你當對待。天亮後我再來,我會帶一件裙衫來的。”
“謝天謝地!”美麗的西班牙女人說。
翌日早晨,黎也旺敲門時,已經愛得發狂。他怕過早地吵醒那個陌生女人,便耐心地在大門外等來勤務兵,然後到一家咖啡館去簽發了文件。
他在附近租了一間房,他給陌生女人帶來了服,還有一個面罩。
“有了這個,夫人,只要你願意,我就見不到你的臉了。”他在門外對她說。戴面具的主意使年輕的西班牙女人開心,一時忘記了憂傷。
“你真好,”她對他說,卻沒有開門,“恕我冒昧,請把服放在門口。我聽見你下樓後再開門出來取。”
“那麼再見吧,夫人。”黎也旺說完便走開了。
蕾奧娜見他這樣聽話,十分高興,連忙用切的口氣說:
“先生,如果可能,過半個小時再來吧。”
黎也旺再來時,發現她戴上了面罩。但他看見了她那白嫩的胳臂,那圓潤的頸項,最纖秀的手,不由得心醉神迷。
這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猶豫半天才鼓起勇氣與心愛的女人接觸。他畢恭畢敬地和女人說話,殷勤備至地在那間簡陋的小房間裏待客。當他把一架屏風擺好,回過身來,看見從未見過的美女,頓時驚呆了。原來陌生女人已經把面具摘下,她那雙眼睛黑幽幽的,好像會說話。也許由于太炯炯有神,平時看上去,它們顯得有些無情,而在絕望中,它們反倒顯露出幾分溫柔。蕾奧娜的相貌可以說完美無缺,黎也旺揣測她約摸在十八到二十歲之間。兩人都有一陣子沒有出聲,蕾奧娜雖說痛苦萬分,卻仍注意到這位年輕軍官出神的樣子,不禁也感到幾分欣悅。在她看來,他是個正人君子。
“你是我的恩人。”她終于開口說話,“但你我年紀都很輕,我希望你能保持這種君子作風。”
黎也旺像最多情的戀人那樣作了回答。但他還能克製自己,沒有貪圖享受一表愛心的幸福,再說,蕾奧娜剛穿上的服雖然很寒酸,但她的眼神卻很威嚴,而且她的模樣是那樣高貴,黎也旺也不敢造次。
“我還是老實一點爲好。”他暗忖。
于是他一邊保持著腼腆的態度,一邊享受注視蕾奧娜的那種快感。這種態度再合適不過,它使美麗的西班牙女人漸漸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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