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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導王朔

第2小節
陳村作品

  [續開導王朔上一小節]。他不以強者的面目出現,他的小說中,經常有一個或一串連另冊也上不去的都市混混,既然已淪落到這一步,總是要有些劣迹打底的。奇怪的是他們活得很放松,很快樂,敢于正視任何東西,基本上也不妨礙他人,不尿你。他們自生自滅。這些文學史上從沒出現過的混帳人物,加上王朔式的混帳語言,令人們難以苟同。大家看到,既然警察都不能將他們抓去,人們怎麼可以自說自話地將他們給斃了呢?

  但不斃不等于放任不管,教育還是必要的,且不論其他,光憑他們說話不衛生那一條,人們就有了天賦的教育權。大家無法教育作品中那些虛構的人物,就開始教育王朔。王朔依然嘻皮笑臉的,據說業務還蒸蒸日上,最近又要導演的幹活,就差沒當歌星或tuo星。教育無效,教育者就有些心煩了。心一煩,難免有了拉下臉來的訓斥。

  教訓王朔的大ti是兩類人。一類是自己幹活的,和王朔持不同文見,其評判與其說是挽救王朔,不如說是警省自己,其中據說包括張承志和張炜。另一類是不幹活的,也說不上真有什麼文見,每逢有熱鬧就要軋一把,也許能撈得些個外快的,比如我,比如比我還不濟的女士先生。

  我今天依然願意王朔是東方朔。但是,這次,他真是使我太失望了。

  王朔是你自己說的,《千萬別把我當人》,你說《一點正經沒有》,你《玩的就是心跳》,普天下就是你最潇灑最牛逼最橡皮人了。今天,終于有人不把你當人了,你終于心跳了,如何就長了脾氣,就要惡形惡狀地做出一副《我是你爸爸》的嘴臉?人一發急,本相就出來了,本相一出來,說話就語無倫次了。原來,王朔也是嫌低愛高的,原來他的哲學並不徹底。這就俗了!我們很有理由說,僅僅憑著這樣的俗就不能說王朔是高的。你王朔也來爭什麼名分是很麻煩的。這仿佛是文壇的又一次評職稱。人家不評你,你就弄出一疊流氓的帽子,人首一頂。即便你不吃皇糧,思想卻入了皇糧。按你的辦法,你要是不入,我們就發展你入,你要是入了,我們就清除你。你從大院搬到了大雜院,卻還惦記著大院的動靜。知你者,道你心憂,不知者,道是某某。老先生好心誇了你一回,你就自己不知道自己了。嚴酷的事實教育了我,不要以爲一個人出了家就完事了,六根不淨,當了和尚還可能想著吃葷哪。

  王朔你之所以成功,領導你王朔的核心思想,不就是你的低嗎?低者,賤也,你既然認了這個低,也要認下那個賤。你想想武訓,那才是真正的千萬別把我當人,一拳兩個錢,一腳三個錢,越多的人糟蹋自己就越快活。而你,居然說什麼你的文章就是“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俏皮果然俏皮,氣味卻不正了。我一聽這話就知道王朔這小子開始變修了,你認認真真地在乎了。你一貫地嘲笑知識分子的種種毛病,但你既然碼了字,有了文名,你也就難逃知識分子的下場。這不是搶開職稱了嗎?搶不到不是耍態度了嗎?你竟然要去和別人比高,你看不得別人的高,你要將別人拉下來,分享你的低,這真是非常沒有邏輯的糊塗觀念。不必驚動先賢老子,憑著直覺就能看出,低窪之地,豈容他人酣睡。風shui寶地呵,你卻鄙薄起它來,非朋非類地也呼引起來。真是忘本啊!一個人偶然不是人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不是人。王朔喲王朔,我恨不得用“三家村”教授的辦法,當頭一棒,使之休克,然後狗血淋頭。

  我說,這個問題關系到晚節。你是王朔你就必須在野。你是王朔,就只能是灰姑娘,而不要仗著幾只老鼠一盤南瓜出落成公主去勾搭什麼王子。你不能變成天鵝。你不能穿西裝紮領帶塗男人的香shui字正腔圓。這是你的宿命。

  就事論事地說,我看不出別人在天上踱步,礙你王朔什麼事了(當然,你在地上行走,也不礙天上的事)。別人教誨學子,即便真是收徒,圖的也是文學事業後繼有人,你風言風語,要去說別人孔老二,這起碼不厚道不平民化。人家覺得文章是自己的好,這是人之常情,你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不必做出很純情的樣子,不要熬不得。是人就要吃飯,吃飯就要掙錢,你偏說人家也聰明得可以,真不知這掙飯吃的事又有什麼說頭。我也讀了張承志的文章,看到他吃辛茹苦地掙錢,爲了女兒的明天而掙錢,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這裏的意思和你筆下的《我是你爸爸》分明異曲同工,你如何就硬是裝作看不明白?別人要吃飯,只是說明別人也是人,不能證明別人就和你一樣。別人即便沒有爲理想去殉難,至少懷有這樣的一個心念,你王朔就該肅然起敬,自愧不如,側身而退,如何還要說嘴?是不是亡guo,理應由有關組織來鑒定,你王朔應該知禮識趣,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要寫作就有gāo cháo和低chao,人莫能免,何況那是你的前輩,多少人寫著寫著就不見了,他們寫到今天還有chao也是一絕。你就永遠是那種“一不小心就弄出一部《紅樓夢》”的狀態麼?憑什麼不能說你王朔也低chao呢?和他們相比,你的gāo cháo不就是初chao嗎?能這樣說話麼?

  好端端一個王朔,一旦發昏,變得毫無趣味,令人看也看不懂。這也是我爲之傷感的。己所不慾,必施于王。那種死不當人的情懷,我自然是做不到的,但我讀過的王朔應當做到。你王朔有作品明明白白地放在那裏,這比任何說嘴都要強。原先我被你的語言蒙騙了,以爲你很自信很看淡,現在不對了。令我奇怪的是如何就有一種小妾心理,仿佛名不正言不順的,巴望別人來扶你的正。當然,是人總有短chu,你不必沮喪抽泣甚至想不開,同志們會原諒你的弱點的。批判從嚴chu理還是從寬的。假如你還能聽進別人的一句話,那你就聽我的這一句:去和死人比,不要和周圍人比。假如你還能再聽一句,那我告訴你,你離死遠著呢,不忙爲自己蓋棺論定。

  我曾經說過,這一部文學史,有《心靈史》和沒《心靈史》很不一樣。在我看來,張承志,王朔和張炜都是不可多得的。這是喜劇也是悲劇。他們並不像人們渲染的那麼對立,那麼各執一端,這如同張承志和張炜其實也並不一樣。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只要《心靈史》或《我是你爸爸》就可以了。(在我讀來,《心靈史》的作者應該更謙卑一些,更少一些自己。《我是你爸爸》一文還欠缺章法。)更不是說,應當將《心靈史》和《古船》的作者當做張海迪女士來宣傳。文學問題一旦成了思想武器,從來沒有好結果。比如,張承志一向直言不諱地看不慣許多人,現在居然什麼人都成了他的同道,都要來一點清潔的精神,實在很可疑。如今真是泥沙俱下啊,《紅樓夢》也有人敢自吹自擂地續補了,“俺也是人文精神呀”,矯情的作狀的渾shui摸魚的呼天搶地的蠢頭蠢腦的無奇不有。連什麼“抵抗投降書系”的名目也出籠了,說句套話,這叫“形左而實右”。這是徹頭徹尾的表演。是新狀態下十足的商業cao作。這世道,見什麼賣什麼,連這也能賣錢了,叫人大開眼界啊。

  文化姿態,基本上是個人的事情。信仰是個人行爲。即便偉大到魯迅,真的改變了中guoguo民素質了嗎?你活你的就是了。不要舉旗,不要封號。假如你自認是“比較無所謂的流氓”,你就無所謂下去吧。假如你同意自己是“比較深沈的流氓”,你就深沈下去吧。無所謂到深沈了,就很沒意思了。深沈到無所謂了,就同流合汙了。善惡之報,自有天譴,無須替天行道。存在主義說,“他人即地獄”。王朔你達不到這樣的深刻,但陳村說的“他人即朽木”還是應該知道的。自嘲是一種優美的個人品質,能貫徹始終卻是難事。更要緊的是,誰也不要被人弄到座子上去,大家來看西洋景,活人也就成了傀儡。人要是有閑心,即便低chao了,也可以弄點論爭出來,讓後來的評論家們有口飯吃吃。但盜亦有道,要有風度,不要酸叽叽,不要結dang營私,不要小家子氣。不可一口派定別人就是黑駒,是惡攻。

  王朔最最可笑的是那些賭氣的話,恨恨地說若幹年後和人家比試一比試小說。這分明是小孩子打架,打不贏卻嘟著嘴說,“明天,你敢來嗎?”活活把人笑死。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十五年趕超英guo”的味道?問題不在于是不是真的超過,而是這樣的思維方式。人們通常以爲王朔之流是不惦記明天的,誰知他想得如此之遙遠,簡直要把活兒派到下一世紀的中葉。小弟差矣!說一句賣老的話,這種力氣話老漢聽得多也。當年,老作家一個個宣稱長篇三部曲,年輕人則揚言哥們五年以後見,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兩個五年也過去了,我沒見長篇也沒見騾子,甚至連我自己也看不見了。所以,下一世紀的事情不妨留到下一世紀再說。

  再說再說,無論如何,不管稱作碼字兒還是做史詩,寫小說總是一件沒出息的事情。男人不去死在疆場,不去死在酒桌,不去死在繡chuang,不去死在拳擊臺,不去死在沙漠戈壁大海太空,哪裏用得著五斤哼六斤的呢?

  結束文章之前,偶然讀到張承志寫在《鍾山》上的一段話,他說道願意對自己有一個反省和總結,要自己警惕偏激,防止矯飾和超出分寸,有意地向別人學習,尊重別人的經驗和感受,把自我封閉和排斥異己當成禁忌。他雖然不曾自嘲,但說得誠懇。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當今有點像大觀園被抄家前的情形。轟轟烈烈之後,吵吵嚷嚷之後,劍拔弩張之後,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夥計們,再忍耐一回吧,時間不會太久了,那一天,文學也成了熊貓,哥們都是guo寶啦。

  1995.10.5

  原載《海上文壇》 1995.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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