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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和(選載)

陳村作品

  

第一章
風景

  我的小說應該從風景描寫開始。據說能不能對風景進行有效的描寫,是識別一個小說家真僞的標志十分重要。而我馬上要寫風景了。我從風景開始我的僞作,開始我對一類人的贊賞、思念、厭惡和矛盾心情。開始我的自省和自虐。所有看過讀過聽過聞到過的秀se可餐或慘不忍睹的風景在我腦袋裏嗡嗡周轉起來。我到過很多地方。地方chuchu是花園,風景無chu不在。但是,困難在于,依我愚見,我所要描寫的這個城市並沒什麼裏格風景。巨大的障礙。我說的是自然風光。這個城市和自然無緣。它的風景在一百多年中慢慢滅絕了,死光光了。那些醜陋或美麗的建築將應該有風景的地方占滿了。它們相互貼得很近,房子咬著房子的耳朵仿佛拳擊臺上的世紀之咬。死不光的麻雀是唯一的飛鳥,滅不絕的老鼠是唯一的家畜。沒有聽說嗎,人們將樹砍了,卻在牆上畫樹,大樹。道聽途說或初來乍到也許以爲這裏最有風景,眼花缭亂的,屁滾尿流的,一旦住長了,沒風景。

  沒有風景。

  可以看看的,人和房子。最好是沒有人的房子和不在房子裏的人。路邊那些拆到一半的房子很值得停下腳步認真一看。許多是半個世紀前造的,那時的工藝shui准較高,用點泥巴就將磚砌起來了。站在它的面前,看上半個時辰,你會恍然大悟,自己和鄰居原來只隔著紙一樣薄的一層壁,你會懊惱自己往日的坦然和放肆,還會記起往日隔牆聽到的那些可疑的聲響。那天我走過小時候居住的地方,發現再走過去幾步就是一片光明正大的廢墟。磚和瓦以及垃圾髒shui坑。鮮亮的草還沒來得及出生。視野一下子遼闊起來,遼闊得眼睛像從兩邊裂開。目光從廢墟上潇灑地飛掠,直逼遙遠的樓群。這是這個城市難得的放風。委瑣的目光獲得可歌可泣的展望。

  我小學的同學曾住在眼前的廢墟之上,我常常繞上一點路到他們的家約了一起上學。我在門口大叫他們的綽號大象橄榄頭矮子總是先把他們的家長叫了出來。廢墟了。滑頭一點地說,所有的房子總有一天都要成爲廢墟的。不廢不立不是嗎。但,有些房子就是有一種永遠不會成爲廢墟的派頭。你看著它就像看著孔子的墳墓,那塊地皮你永遠休想有別的指望了。這樣的房子值得一看。另有些房子裏沒什麼人,紀念館一類的地方,挂著一塊煞有介事的或堂堂正正的牌子,意思是說現在不住人了。那些地方也值得一看。買票或不必買票。我經常在這城市尋找這類以前住人現在不住人的房子,比如孫中山的故居,宋慶齡的故居。(他們的故居不是一個地方。)曾經住過的人在房子裏留下他們獨特的氣味,經久不散,可以聞見,令人神往。如果你叫一聲會有人曼聲答應。從來沒住過活人的房子不值得一看。

  但是,這些不是風景。

  還有一些房子,過去住人,現在也住人。多少主人被它換了,它還在那裏站著。它們永遠不挂牌子,也是故居。

  我的故居。

  我的第一個故居沒有了。(人家說,應該稱舊居,人死了才是故居,那就當我死了吧,我愛故居這兩個字。)我的那個故居早就被拆了,在我想到去參觀拜谒之前就滅失了。那天我按照母qin的提示,經過一條又一條馬路找去,走進弄堂,最終看見的只是空空的一堵圍牆。圍牆上貼著半張幼兒園招生的布告,布告下是隱約還看得出墨se的萬歲二字。按理還應有個驚歎號的,可是沒看見。按理緊貼著圍牆的我的故居不見了,那一排汽車間消失得連印迹也不留。應該有我故居的那個空間的旁邊造了一個垃圾箱,蒼蠅在柔軟地飛舞。我傻,在空空的牆前站了一會,摸摸我的牆,拍一拍。我擺擺手將蒼蠅趕開。帶著照相機,但沒法拍照。你不能拍一堵什麼特征也沒有的牆代替自己qin愛的故居。弄堂裏很安靜,偶爾走過一兩個人,朝我看看,他們不明白這個男人傻站著幹什麼。他們對我的動機必有所猜測。先生們,本人就在這裏出生哪,那所被拆的房子裏,關于我的出生,本市警方的戶籍資料有所記載。先生們,我可是這裏的人哪!

  我無奈地看看陳舊的牆,它的磚縫裏有著鏽se,無聊地走出弄堂,仿佛一場期待已久爲此勃起的約會偏偏沒等到幽人。我邊走邊想,以後,要是我偉大起來怎麼辦是好,拿什麼給我的崇拜者或我的研究者或我的死敵及死dang參觀呢?他們來了,會比我更失望嗎?在這堵空空的牆邊,他們彷徨,無奈,咒罵。我真是爲他們難受。可是可是,只要我出了足夠大的名,有人會重新造出一間我的故居的,擺幾樣又老又破的家什,挂一張我穿開裆褲的照片。我的那個好東西在開著的裆裏栩栩如生自得其樂不驕不躁。他們說我出生在哪一間房裏的哪張chuang上,坐在哪個板凳上聽慈祥的母qin曼聲宣講童話故事。我傻站著,癡癡望著在用鑰匙開門的那個姑娘。我曾是你們的鄰居哪,先後讀一間學堂叫校友,先後住一條弄堂是否可稱弄友?我的弄友,我的芳鄰,我的鄉qin,要是我真的出息起來,你們可要靠我發了。你們不必去上班了,只要在家門口擺擺小攤,出售我的紀念品足以謀生。你們創造一些我小時候喜歡吃的食物,喜歡玩的東西,以及我們家族的傳聞和逸事,寫一本書。你們要寫點醜聞,人們要買。那時我多半死了,不會辟謠說,其實,我小時候只喜歡吃nainai。你總不能弄一個nai的模型擺在小攤上彈著*頭大聲叫賣。我死了不再揭穿你們,祝你們發財。這就拜托你們了,你們沒能好好看住我的房子,你們應該好好看住我的牆。要是牆也不剩下,事情要麻煩得多。那時也可以隨意指派一條弄堂作爲我的誕生之地,那也沒什麼,沒人在乎這些。但是,發財,與你們,我的芳鄰們,我的弄友們,徹底無關了。多麼嚴酷的事實!

  我出生,哭,吃nai,拉屎撒尿,彈tui搖臂,在那所消失的房子裏盡情作怪。

  我和別的孩子絲毫沒有兩樣。後來,我被母qin搖晃著抱出門去,陽光想必很好,風也很小,輕輕地動情地吹拂。我本能地眯著眼睛,歡喜地打量我的四周。姆ma走出弄堂我也走出了弄堂,我出了弄堂看見了街道,看見了走過來走過去的人和一動不動的房子。當時的我終于看見了汽車,汽車嘟嘟嘟,汽車。一個城市人沒法不看見汽車。汽車楞頭楞腦地走在馬路的中間,城市人最先認識的路總是馬路。馬沒有了。車走。人走。我長大了,自己走上馬路。我長大。大了許多。今天。長大的我沒精打采地走出弄堂,不拍照。真他ma的有什麼好拍呢?路上的汽車增添了許多,它們都在我出生多年以後出生。人很多的,人走路時不光要用腳,還要用肩膀一撞一撞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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