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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

第4小節
郁達夫作品

  [續秋柳上一小節]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鍾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櫃的大口裏卿卿的嚼著飯後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櫃臺的周圍,在那裏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下初到省城裏來的人,手裏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著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裏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態xing慾,除了這一刻能得著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泄的。狹斜的妓館巷裏,這時候正堆疊著人力車,在黃灰se的光線裏,呈出活躍的景像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後,那些調和xing慾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著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裏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裏引誘遊情的中産階級,進去喝酒調娼。有幾chu菜館的窗裏,映著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裏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産的肉慾追求者,在那裏隔shui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面se,站著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著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著銀灰緞子的長袍,罩著一件黑se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顔se浮著,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se裏同枭烏似的盡在那裏凝視過路的人。質夫一則因爲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爲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著,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著說:

  “碧桃,你上什麼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麼?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著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鍾。”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麼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裏,她的chuang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裏。他們三人在chuang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內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顆紅點,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著些微笑,因爲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裏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se的強壯的肉se,不長不短的身材,心裏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懷著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裏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裏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裏最有勢力的嫖客,爲此二層原因,鹿和班裏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曆。

  程叔和到後,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裏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chuang前,質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競碧桃是你的人,剛才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麼也不肯,現在你一到這裏,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著問碧桃說:

  “你在什麼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夫接著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著眼睛,尖了嘴,裝著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夫本來不喜歡打牌,並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閑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後,質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後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氣我麼?”

  這樣說著,質夫就把兩手和身ti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質夫就把她拖上chuang去,兩個身ti在疊著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了氣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麼樣?”

  “真的麼?”

  “暧!真的,由你怎麼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麼?那麼我就愛死你了。”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並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挂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裏,含住了一泓清shui,並且有兩滴眼淚已經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驚,就呆住了。質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

  “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qin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裏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裏念書,因爲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氣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後,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麼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qin哩,那麼本來在傷心的可憐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爲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裏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兒,心裏我可是非常愛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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