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十三夜上一小節]的隱居所裏來,算是怎麼一回事?敲門進去麼?則對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就此回去麼?則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將白白地盡棄了。正在這一個進退兩難,躊躇不決的生死關頭,忽然噢噢的一聲從地底裏湧出來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負傷的野獸的呢或人類的苦悶的鳴聲,同槍彈似地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動了我的靈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發都竦豎了起來。這一聲山鳴谷應的長嘯聲過後,便什麼響動都沒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聲長嘯而更加上了一層淒冷的潔白,本來是啾瞅唧唧在那裏鳴動的秋蟲,似乎也爲這嘯聲所嚇退,寂然地不響了。我接連著打了好幾個寒顫,舉起腳就沿了那條原來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來。重新爬出了泥牆,尋著了來路,轉彎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腳,擡起頭來一看,卻不知如何的,已經走到了你停留在這裏的這旅館的門前了。”
說完之後,他似乎是倦極了,將身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頭上的那一副零亂的樣子,忽然間竟起了一種憐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輕輕地慰撫似地對他說:
“陳君,你把服
下,到
上去躺一忽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邊去探險去。”
他到此實在也似乎是精神氣力都耗盡了,便好好地聽從了我的勸導,走上了邊,
下
服睡了下去。
他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轉,我陪他吃過午飯,就問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險去。他微笑著,搖搖頭,又回複了他的平時的那一種樣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辭,走回了山去。
此後,將近一個月間我和他見面的機會很少,因爲一交九月,天氣驟然涼起來了,大家似乎都個願意出門走遠路,所以這中間他也個來,我也沒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氣更是涼得厲害了,我因爲帶的服不多,迫不得已,只好仍複轉回了上海。不消說那篇本來是打算在杭州寫成的小說,仍舊是一個字也不曾落筆。
在上海住了幾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燒了一次香回來,九月也已經是將盡的時候了。我正在打算這一個冬天將上什麼地方去過時候,在杭州省立中學當圖畫教員的我那位朋友,忽而來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說,畫家陳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點款子攏來,爲他在西湖營葬。信中問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並且問我會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爲他是被日本帝主義壓迫致死的犧牲者,喪葬行列弄得盛大一點,到西湖的日本領事館門前去行一行過,也可以算作我們的示威運動。
我橫豎是在上海也閑著無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滬杭車去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陳君的會葬日期。午前十時我和許多在杭州住家的美術家們,將陳君的靈樞送到了松木場附近的葬地之後,便一個人辭別了大家,從棲霞嶺紫雲洞翻過了山走到了葛嶺。在抱樸廬吃了一次午餐,聽了許多故人當未死前數日的奇異的病症,心裏倒也起了一種兔死狐悲的無常之感。下午兩點多鍾,我披著滿身的太陽從抱樸廬走下山來的時候,在山腳左邊的一小墳亭裏,卻突然間發見了一所到現在爲止從沒有注意到過的古墓。踏將進去一看,一塊墓志,並且還是我的
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筆。這一篇墓志銘,我現在把它抄在下面:
明楊女士雲友墓志銘
明天啓間,女士楊慧林雲友,以詩書畫三絕,名噪于西泠。父亡,孝事其母,端謹,交際皆孀母出應,不輕見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壇坫于浙西,刳木爲丹,陳眉公題曰“不系園”,一時勝流韻士,高僧名妓,觞詠無虛日,女士時一與焉,尤多風雅韻事。當是時,名流如董思白、高貞甫、胡仲修、黃汝亨、徐震嶽諸賢,時一詣杭,詣杭必以雲友執牛耳。雲友至,檢裙抑袂,不輕與人言笑,而入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當酒後茶余,興趣灑然,遽拈毫伸絹素,作平遠山
,寥寥數筆,雅近雲林,書法二王,擬思翁,能亂其真,拾者尊如拱壁,或鼓琴,聲韻高絕,常不終曲而罷,窺其旨,亦若幽憂叢慮,似有茫茫身世,俯仰于無窮者,殆古之傷心人也。逝後汪然明輩爲營葬于葛嶺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雲龛”。明亡,久付荒煙蔓草中。清道光朝,陳文述雲伯修其墓,著其事于西泠閨詠。至笠翁傳奇,誣不足信。光緒中葉,錢塘陸韬君略慕其才,圍石豎碑。又余十撚,爲中華民
七年,夏四月,陸子與吳興顧子同恩聯承來遊湖上,重展其墓。顧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雲龛之亭,因共丐其友夔門張朝墉北牆,銘諸不朽。銘日:
蘭鹿之生,不擇其地,氣類相激,形神斯契。雲友盈盈,溷彼香塵,昙華一現,玉折芝焚。四百余年,建亭如舊,百本梅花,萦拂左右。近依葛嶺,遠對孤山,湖橋春社,敬迓骖鸾,蜀東張朝塘撰並書
一九三○年十月一日
(原載一九三○年十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七號,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
……《十三夜》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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