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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淚

郁達夫作品

  

  在異鄉飄泊了十年,差不多我的xing格都變了。或是暑假裏,或是有病的時候,我雖則也常回中guo來小住,但是複雜,黑暗的中guo社會,我的簡單的腦子怎麼也不能了解。

  有一年的秋天,暑氣剛退,澄清的天空裏時有薄的白雲浮著,錢塘江上兩岸的綠樹林中的蟬聲,在晴朗的日中,正一大一天減退下去的時候,我又害了病回到了故鄉。那時候正有種種什麼運動在流行著,新聞雜志上,每天議論得昏天黑地。我一回到家裏,就有許多年輕的學生來問我的意見,他們好像也把我當作了新人物看了,我看了他們那一種熱心的態度,song中卻是喜歡得很,但是一聽到他們問我的言語,我就不得不呆了。他們問說:“你是主張什麼主義的?”

  我聽了開頭的這一句話就覺得不能作答,所以當時只吸了一口紙煙,把青煙吐了出來,用嘴指著那一圈一圈的青煙,含笑回答說:

  “這就是我的主義。”

  他們聽了笑了一陣,又問說:

  “共産主義你以爲如何?”

  我又覺得不能作答,便在三炮臺罐裏拿廠一枝香煙請那問者吸;他點上了火,又向我追問起前問的答複來。我又笑著說:

  “我已經回答你了.你還不理解麼?”

  “說什麼話!我問你之後你還沒有開過口。”

  我就指著他手裏的香煙說:

  “這是誰給你的?”

  “是你的。”

  “這豈不是共産主義麼?”

  他和大家又笑了起來。我和他們講講閑話,看看他們的又嫩又白的面貌,——因爲他們都是高等小學生——覺得非常痛快,所以老留他們和我共飯。但是他們的面上好像都有些不滿足的樣子,因爲我不能把那時候在日本的雜志上流行的主義介紹給他們聽。

  有一天晚上,南風吹來,有些微涼,但是因爲還是七月的中旬,所以夜飯吃完後,不能馬上就去上chuang,我和祖母母qin坐在天井裏看青天裏的秋星和那淡淡的天河。我的母qin幽幽的責備我說:

  “你在外guo住了這樣長久,究竟在那裏學些什麼?你看我們東鄰的李志雄,他比你小五歲,他又不上外guo去,只在杭州中學校裏住了兩年,就曉得許多現在有名的人的什麼主義,時常來對我們講的。今年夏天,他不是因能講那些主義的緣故,被人家請去了麼?昨天他的父qin還對我說,說他一個月要賺五十多塊錢哩。”

  我聽了這一段話,也覺得心裏難過得很。因爲我只能向幹枯的母qin要錢去花,那些有光彩的事情,卻一點也做不出來,譬如一種主義的主張,和新聞雜志上的言論之類我從來還沒有做過,所以我的同鄉,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我的同學,沒有一個人記著我,如今非常信用我的母qin,也疑惑我起來了。我眼看著了暗藍的天se,盡在那裏想我再赴日本的日期和路徑,母qin好像疑我在傷心了,便又非常柔和的說:

  “達!你要吃蛋糕麼?我今天托店裏做了半籠。還沒對你說呢!”

  我那時候實在是什麼也吃不下,但是我若拒絕了,母qin必要哀憐我,並且要痛責她自己埋怨我太厲害了,所以我就對她說:

  “我要吃的。”

  她去拿蛋糕的時候,我還呆呆的在看那秋空,我看見一個星飛了。

  第二年的秋天,我又回到北京長兄家裏去住了三個月。那時候,我有一個同鄉在大學裏念書。有一天一次我在s公寓的同鄉那裏遇著了二位我同鄉的同學,他們問了我的姓名,就各人送了我一個名片:一位姓陳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他的名片的姓名上刻著基而特社會主義者,消費合作團副團長,大學雄辯會幹事,經濟科學生的四行小字;一位姓胡的是江西人,大約有三十歲內外的光景,面se黝黑,身ti粗大得很,他的名片上只刻有人道主義者,大學文科學生的兩個銜頭。

  他們開口就問我說:

  “足下是什麼主義?”

  我因爲看見他們好像是很有主張的樣子,所以不敢回答,只笑了一笑說:

  “我還在念書,沒有研究過各種主義的得失,所以現在不能說是贊成哪一種主義反對哪一種主義的。”

  江西的胡君就認真的對我說:

  “那怎麼使得呢!你應該知道現在中guo的讀書人,若沒有什麼主義,便是最可羞的事情,我們的同學,差不多都是有主義的。你若不以我爲潛越,我就替你介紹一個主義吧。現在有一種世界主義出來了。這一種主義到中guo未久,你若奉了它,將來必有好chu。”

  那美少年的陳君卻笑著責備姓胡的說:

  “主義要自家選擇的,大凡我們選一種主義的時候,總要把我們的環境和將來的利益仔細研究一下才行。考察不周到的時候,有時你以爲這種主義一定會流行的,才去用它。後來局面一變,你反不得不吃那主義的虧。所以到了那時候,那主義若是你自家選的呢,就同啞了吃黃連一樣,自打自的嘴巴罷了,若是人家勸你選的呢,那你就不得不大抱怨于那勸你選的人。所以代人選擇主義是很危險的。”

  我聽了陳君的話,心裏感佩得很,以爲像那樣年輕的人,竟能講出這樣老成的話來。我呆了一會,心裏又覺得喜歡,又覺的悲哀。喜歡的就是目下中guo也有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青年了;一邊我想到自家的身上,就不得不感著一種絕大的悲哀:

  “我在外guo圖書館裏同坐牢似的坐了六七年,到如今究竟有一點什麼學問?”

  我正呆呆的坐在那裏看陳君的又紅又白的面龐,門口忽又進來了一位駝背的青年。他的面se青得同菜葉一樣,又瘦又矮的他的身材,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來。青黃的臉上架著一雙鐵邊的近視眼鏡。大約是他的一種怪習慣,看人的時候,每不正視,不是斜了眼睛看時,便把他的眼光跳出在那又細又黑的眼鏡圈外來偷看。我被他那麼看了一眼,song中覺得一跳,因爲他那眼鏡圈外的眼光好像在說:

  “你這位青年是沒有主義的麼?那真可憐呀!”

  我的同鄉替我們介紹之後,他又對我斜視了一眼,才從他那青灰布的長衫裏摸了一張名片出來。我接過來一看,上邊寫著“人生藝術主唱者江濤,浙江”的幾個字,我見了浙江兩字,就感覺著一種qin熱的鄉情,便問他說:

  “江先生也是在大學文科裏念書的麼?”

  他又斜視了我一眼,放著他那同貓叫似的喉音說:

  “是的是的,我們中guo的新文學太不行了。我今天《晨報》上的一篇論文你看見了麼?現在我們非要講爲人生的藝術不可。了要和勞動者貧民表同情不可。他們西洋人在提倡第四階級的文學,我們若不提倡第五第六階級的文學,怎麼能趕得他們上呢?況且現在中guo的青年都在要求有血有淚的文學,我們若不提倡人生的藝術,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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