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血淚上一小節]。他邀我上他的旅館裏去,我因爲我的洋服太髒,到燈火輝煌的一品香去,怕要損失我同鄉的名譽,所以只說:
“天氣熱得很,我們還是在外面走走好。”
我幾次想開口問他借錢,但是因爲受了高等教育的束縛,終覺得講不出來。到後來我就鼓著勇氣問他說:
“你下半年怎麼樣?”
“我已經在杭州就了一個二百塊錢的差使,下半年大約仍在杭州的。你呢?”
“我啊,我,我是苦得不堪!非但下半年沒有去的地方,就是目下吃飯的錢都沒有。”
“你曉得江濤麼?”
“我不曉得。”
“他是我的同學。現在在上海闊綽得很。他提倡的人生藝術現在大流行了。你若沒有事情,我就替你介紹,去找找他看吧?”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對我講了一個地名,教我于第二天的午後六七點鍾以前去見江濤。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就跑上我同鄉介紹給我的那地方去。找來找去找了半天,我才把那所房屋找著了。我細細的向左右看了一看,把附近的地理牢記了一回,便又跑上北四川路外的郊外去閑走去。無頭無緒的跑了五六個鍾頭,在一家鄉下的館子裏吃了六七個肉湯團,我就慢慢的走回到江某的住宅所在的那方面來。灼熱的太陽,一刻也不假借,把它的同火也似的光線灑到我的身上來,我的洋腑已經有一滴一滴的汗滴下來了。慢慢的走上了江家的住宅,正好是四點半鍾的光景,我敲門進去一看,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命我在廳上坐著等候。等了半點多鍾,我今天一天的疲倦忽而把我征服了,我就在一張長上昏昏的睡著。不知睡了多久,我覺得有人在那裏推我醒來。我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一個臉
青黃,又瘦又矮的駝背青年立在我的面前。他那一種在眼鏡圈外視人的習慣,忽而使我想起舊時的記憶來。我便恭恭敬敬的站起來問說:
“是江先生麼?我們好像曾經見過面的。”
“我是江濤,你也許是已經見過我的,因爲我常上各去演講,或者你在講演的時候見過我也未可知。”
他那同貓叫似的喉音,愈使我想到三年前在我同鄉那裏遇著他的時候的景象上去。我含糊的恭維了一陣,便把來意告訴了。江濤又對我斜視了一眼說:
“現在滬上人多事少,非但你東洋留學生,找不到事情,就是西洋留學生閑著的也很多呢!況且就是我們同主義的人,也還有許多沒有位置。因爲我也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所以對你們無産階級是在主義上不得不抱同情,但是照目下的狀態看來,是沒有法子的。你的那位同鄉,他境遇也還不錯,你何不去找他呢?”
我把目下困苦的情形訴說了一遍。他又放著了貓叫似的喉音說:
“你若沒有零用錢,倒也不難賺幾個用用。你能做小說麼?”
我急得沒有法子,就也誇了一個大口,口答說:“小說我是會做的。”
“那麼你去做一篇小說來賣給我就行了。你下筆的時候,總要抱一個救濟世人的心情才好。”
“這事恐怕辦不到,因爲我現在自家還不能救濟,如何能想到救濟世人上去。”
“事實是事實,主義是主義,你要賣小說,非要趨附著現代的思不可。最好你去描寫一個勞動者,說他如何如何的受苦,如何如何的被資本家虐待。文字裏要有血有淚,才能感動人家。”
我連接答應了幾個是,就告了辭出來。在夕陽睕晚的街上,我慢慢的走了一會,中忽覺得有一塊隱痛,只是吐不出來的樣子。走到滬甯火車站的邊上,我的眼淚就忍不住的滴下來了。昨晚上當的那件外套的錢,只有二角銀角子和六七個銅板了,我若去賣了紙筆呢,今晚上就不得不餓著去做小說,若去吃了飯呢,我又沒有方法去買紙筆。想了半天,我就乘了電車,上一品香的那同鄉那裏去。因爲我的
服太褴褛了,怕被茶房喝退,所以我故意挺了
膈,用了氣力,走上帳房那裏去問我同鄉住房的號數。因爲中
人是崇拜外
文的,所以我就用了英文問那帳房。問明了號數,跑上去一看,我的同鄉正不在家。我又用了英文,叫那茶房開了門,就進去坐定定了。桌子上看來看去看了一會,我終尋不出紙來,我便又命茶房,把筆墨紙取了過來,擺在我的面前。等茶房出去之後,我就一口氣寫成了三四千字的一篇小說。內容是敘著一個人力車夫,因爲他住的同豬圈似的一間房屋,又要加租了,他便與房東鬧了一場。警察來的時候,反而說他不是,要押他到西牢裏去。他氣得沒法,便一個人跑上酒鋪子去喝得一個昏醉。已經是半夜了。他醉倒在靜安寺路的馬路中間,睡著了。一乘汽車從東面飛跑過來,將他的一只叉出的右足橫截成了兩段。他醒轉來的時候,就在月亮底下,抱著了一只鮮血淋漓折斷了的右足痛哭了一場。因爲在這小說裏又有血又有淚,並且是同情第四階級的文字,所以我就取了“血淚”兩字作了題目。我寫好之後,我的同鄉還沒有回來,看看桌上的鍾,已經快九點了。我忽覺得肚子裏饑餓得很,就拿了那篇《血淚》一個人挺了
隔,大踏步的走了出來,在四馬路的攤上買了幾個饅頭,我就一邊吃一邊走上電車停留
去。
到了江濤的地方,敲開了他的門,把原稿交給了他,我一定要他馬上爲我看一遍。他默默的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斜視了我一眼,便對著我說:
“你這篇小說與主義還合,但是描寫得不很好,給你一塊錢吧。”我聽了這話,便喜歡得了不得,拿了一塊錢,謝了幾聲,我就告辭退出了他的公館。在街上走了一會,我覺得我已經成了一個小說家的樣子。看看手裏捏著的一塊銀餅,心裏就突突的跳躍了起來。走到滬甯火車站的前頭,我的腳便不知不覺的進了一家酒館。我從那家酒館出來的時候,杭州開來的夜車已經到了。我只覺得我的周圍的天地高天,房屋車馬都有些在那裏旋轉的樣子,我慢慢的沖來沖去的走著,一邊卻在心裏打算:
“今晚上上什麼地方去過夜呢?”
一九二二年八月四日于上海
(原載一九二二年八月八日至十三日《時事新報·學燈》,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上冊)
……《血淚》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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