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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天氣

第2小節
郁達夫作品

  [續小春天氣上一小節]漫在空際的,只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炮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se製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情,所以就對g君說:

  “我看這裏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的看了一會,對我笑著說:“近來不曉怎麼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在我的腦裏。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顔料和油畫的家夥來,”他說著用手向遠chu教堂一指,同時又接著說:

  “幾時我想畫畫教堂裏的宗教畫看。”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的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裏來了。落後了幾步,他又背著畫具,慢慢的跟我走來。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後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的朦胧了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chu高低不平的新開地,走入南下窪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只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的在兩邊一帶的疏林裏跳躍。天se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裏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面望去,只是洪shui似的午後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裏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秋氣滿天地,胡爲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guo的日子,我在這裏餞你的行,那麼再比這兩句詩適當的句子怕是沒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臉上已漲得chao紅的g君也笑著對我說:

  “唐詩不是這樣的兩句,你記錯了吧!”

  兩人在車上笑說著,洋車已經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蘆花叢裏,一片灰白的毫芒,無風也自己在那裏作lang。西邊天際有幾點青山隱隱,好象在那裏笑著對我們點頭。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支持不住了,就對g君說:“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覺你在這裏畫吧!現在總不過兩點多鍾,我睡醒了再來找你。”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射滿了紅se的殘陽。我洗了洗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面的臺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面的蘆花shui地。往北走去,只見前後左右,盡是茫茫一片的白se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yin影,西側面的高chu,滿挂了夕陽的最後的余光,在那裏催促農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東面,在一條淺shui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面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後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向西邊的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還要虛無缥渺。監獄裏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的樹林的枝幹高頭。蘆根的淺shui,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象積絨,也不象銀河。蘆萍開chu,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沖牛鬥。同是在這返光裏飛墜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鍾,又回頭向東北三面環眺了幾分鍾,忽而把什麼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ti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的對我說:“你來,你來,來看我的傑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裏,正在上se的,並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顔se很沈滯的大道。道旁是一chuyin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後,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冷冷的月光,模糊隱約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顔se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面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簇緊了眉feng,對這畫面靜看了幾分鍾,擡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驚恐的,是我擡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裏,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地停了一會,驚心定後,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挂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對g君說:

  “這一張小畫,的確是你的傑作,未完的傑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罷!我覺得冷得很。”我話沒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痙,忽而覺得毛發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song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郁,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裏閉了一只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傑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地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象倦了,不願意講話,我也爲那種憂郁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地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我說:

  “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豈不是半夜的景象麼?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

  “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情感節季來命題,畫面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麼,《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飒了,況且現在已經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哪裏是什麼殘秋呢?”

  “那麼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經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地被拉回家來,路上經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裏的,只是些房屋和電杆的黑影。從燈火輝煌曲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面蒼茫四顧,也忽而好象是遇見了什麼似的,心裏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更深起來了。

  (一九二四)十三年舊曆十月初七日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十二、十四日《晨報副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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