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俱淨,天山共,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
,天下獨絕。
皆缥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
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竟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群。泉
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嘤嘤成韻。蟬則千啭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鸢飛戾天者,望
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吳均。
“比在家庭的懷抱裏覺得更好的地方,是什麼地方?”象這樣的地方,當然是沒有的,法的這一句古歌,實在是把人情世態道盡了。
當微雨潇潇之夜,你若身眠古驿,看看蕭條的四壁,看看一點慾盡的寒燈,倘不想起家庭的人,這人便是沒有心腸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窯也好,你兒時放搖籃的地方,便是你死後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們在客中臥病的時候,每每要想及家鄉,就是這事的明證。
我空拳只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費用盡,在赤日的底下,在車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緩步當車,說起來倒是好聽,但是在二十世紀的墮落的文明裏沈浸過的我,既貧賤而又多驕,最喜歡張張虛勢,更何況平時是以享樂爲主義的我,又那裏能夠好好的安貧守分,和鄉下人一樣的蹀躞泥中呢!
這一天曆的六月初三,天氣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只能助長有錢有勢的人的納涼佳興,與我這行路病者,卻是絲毫無益的!我慢慢的出了風山門,立在城河橋上,一邊用了我那半舊的夏布長衫襟袖,揩拭汗
,一邊回頭來看看杭州的城市,與杭州城上蓋著的青天和城牆界上的一排山嶺,真有萬千的感慨,橫亘在
中。預言者自古不爲其故鄉所容,我今朝卻只能對了故裏的丘山,來求最後的蔭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了。
啊啊!愛的諸君,請你們不要誤會,我並非是以預言者自命的人,不過說我流離顛沛,卻是與預言者的境遇相同,社會錯把我作了天才待遇罷了。即使羅秀才能行破石飛
的奇迹,然而他的品格,豈不和飄泊在歐洲大陸,猖狂乞食的其泊西(gipsy)一樣麼?
我勉強走到了江幹,腹中饑餓得很了。回故鄉去的早班輪船,當然已經開出,等下午的快船出發,還有三個鍾頭。我在雜亂窄狹的南星橋市上飄流了一會,在靠江的一條冷清的夾道裏找出了一家坍敗的飯館來。
飯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腔一樣,肋骨已經一條一條的數得出來了。幸虧還有左側的一根木椽,從鄰家牆上,橫著支住在那裏,否則怕去秋的
汛,早好把它拉入了江心,作伍子胥的燒飯柴火去了。店裏的幾張板凳桌子,都積滿了灰塵油膩,好象是前世紀的遺物。賬櫃上坐著一個四十內外的女人,在那裏做鞋子。灰
的店裏,並沒有什麼生動的氣象,只有在門口柱上貼著翅一張“安寓客商”的塵蒙的紅紙,還有些微現世的感覺。我因爲腳下的錢已快完,不能更向熱鬧的街心去尋輝煌的菜館,所以就慢慢的踱了進去。
啊啊,物以類聚!你這短翼差池的飯館,你若是二足的走獸,那我正好和你分庭抗禮結爲兄弟哩。
假使天公下一陣微雨,把錢塘江兩岸的風景,罩得煙雨模糊,把江邊的泥路,浸得汙濁難行,那麼這時候江幹的旅客,必要減去一半,那麼我乘船歸去,至少可以少遇見幾個曉得我的身世的同鄉;即使旅客不因之而減少,只教天上有暗淡的愁雲蒙著,階前屋外有幾點雨滴的聲音,那麼圍繞在我周圍的空氣和自然的景物,總要比現在更帶有些慘的
彩,總要比現在和我的心境更加相符。若希望再奢一點,我此刻更想有一具黑漆棺木在我的旁邊。最好是秋風涼冷的九十月之交,時落的林中,
森的江上,不斷地篩著渺蒙的秋雨。我在凋殘的蘆葦裏,雇了一葉扁舟,當日暮的時候,在送靈柩歸去。小船除舟子而外,不要有第二個人。棺裏臥著的,若不是和我寢
追隨的一個年少婦人,至少也須是一個我的至
骨肉。我在灰暗微明的黃昏江上,雨聲淅瀝的蘆葦叢中,赤了足,張了油紙雨傘,提了一張燈籠,摸上船頭上去焚化紙帛。
我坐在靠江的一張被桌子上,等那櫃上的婦人下來替我炒蛋炒飯的時候,看看西興對岸的青山綠樹,看看江上的浩蕩波光,又看看在江邊沙渚的晴天赤日下來往的帆樯肩輿和舟子牛車。心裏忽起了一種怨恨天帝的心思。我怨恨了一陣,癡想了一陣,就把我的心願,原原本本的排演了出來。我一邊在那裏焚化紙帛,一邊卻對棺裏的人說:
“jeanne!我們要回去了,我們要開船了!怕有野鬼來麻煩,你就拿這一點紙帛送給他們罷!你可要飯吃?你可安穩?你可是傷心?你不要怕,我在這裏,我什麼地方也不去了,我只在你的邊上。……”
我幽幽的講到最後的一句,咽喉就塞住了。我在座上拱了兩手,把頭伏了下去,兩面額上,只感著了一道熱氣。我重新把我所慾愛的女人,一個一個想了出來,見她們閉著口眼,冰冷的直臥在我的前頭。我覺得隱忍不住了,竟任情的放了一聲哭聲。那個在爐竈上的婦人,以爲我在催她的飯,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聲氣說: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請再等一會兒!”
啊啊!我又想起來了,我又想起來了,年幼的時候,當我哭泣的時候,祖母母哄我的那一種聲氣!
“已故的老祖母,倚闾的老母!你們的不肖的兒孫,現在正落魄了在江幹等回故裏的船呀!”
我在自己製成的傷心的淚海裏遊泳了一會,那婦人捧了一碗湯,一碗炒飯,擺到了我的面前來。我仰起頭來對她一看,她倒驚了一跳。對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絞了一塊手巾來遞給我,叫我擦一擦面。我對了這半老婦人的殷勤,心裏說不出的只在感謝。幾日來因爲睡眠不足,營養不良的緣故,已經是非常感覺衰弱,動著就要流淚的我,對她的這一種感謝。也變成了兩行清淚,噗嗒的滴下了腮來,她看了這種情形,就問我說:
“客人,你可是遇見了壞人?”
我搖了搖頭,勉強的對她笑了一笑,什麼話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講話,也就留了一句:“飯不夠吃,再好炒的。”安慰我的話,走向她的櫃上去了。
我吃完了飯,付了她兩角銀角子,把找回來的八九個銅子,也送給了她,她卻搖著頭說:“客人,你是趕船的麼?船上要用錢的地方多得很哩,這幾個銅子你收著用罷!”
我以爲她怪我吝啬,只給她幾個銅子的小賬,所以又摸了兩角銀角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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