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釣臺的春晝上一小節]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還要什麼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在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完的時候,窗外面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並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上嚴陵去;所以心裏雖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只觀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萊魚米,就在旅館前面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雲幕中間,已現出了幾絲紅暈,有八點多鍾了。舟師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爲什麼昨晚上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因爲此去就是七裏灘頭,無風七裏,有風七十裏,上釣臺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目也是很少,因爲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于兩岸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
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嚴東關的葯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麼山,那是什麼港,驚歎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
邊的酒樓,在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
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論之余,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
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
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
義士紛紛說帝泰。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裏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願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先生,羅芷過了,釣臺就在前面,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服,擡起頭來一看,四面的
光山
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
,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鈎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
上,山下岩頭,只沈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裏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只。前面的所謂釣臺山上,只看得見兩大個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裏的那座祠堂,也只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面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象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
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裏了,余下來的只是時有時無從側面吹來的
飕飕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面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裏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裏要遇見一個幹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于年歲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臺。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面約兩裏來遠,東西臺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谷。立在東臺,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臺,向西望去,則幽谷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象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臺,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
彩,一
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
,達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
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臺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pan)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面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後到了南面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檐不遠的一角高,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
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
先生雖則只知祟古,不善
今,但是五十年來,象他那樣的頑固內容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麼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向高牆上在夏靈
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幹喉,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只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的
音沖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地一晌,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
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面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
“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只在後山啼麼?我們回去罷!”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寫
……《釣臺的春晝》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郁達夫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