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煙壺上一小節]眉,聞幾撮鼻煙,飲幾口老酒,家境雖不富有,也還夠過。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樣必備的招牌,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烏世保已沒閑錢年年搭天棚了,最後一個丫頭賣出去也沒再買。其他三樣卻還齊備,那狗雖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純種叭兒。他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就是一時高興出堂會,玩票去唱幾句八角鼓,也是茶自備,不取車資。有一回端王府出堂會,他唱“八仙祝壽”。上臺前,那府裏一個太監把嘴伸到烏世保耳邊吹了點風:“我告訴您,王爺就要當義和團的大師見了,您唱詞裏要來兩句捧義和團的詞,抓個彩,王爺准高興!”憑心而論,烏世保決沒有喝符念咒的瘾頭,但既來祝壽,總要叫主家高興,也借此顯顯自己的才智。何況端王這時正得意,兒子溥囗太後立爲大阿哥,宣進宮裏教養,很有當皇上的老子的希望。烏世保一鉚勁,就加了幾句詞:“八仙祝壽臨端府,引來了西天衆神靈;前邊是唐僧豬八戒,緊跟沙僧孫悟空,灌口二郎來顯聖,左右是馬超跟黃漢升;濟公活佛黃三太,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雲頭到王府,要見王爺大師兄……”
載漪聽了捧腹大笑,問左右:“這個猴崽子是誰家的孩子?”那傳話的太監說:“正白旗烏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現在正閑著。”載漪說:“噢,是武職呀,叫他上虎神營當差去吧!”
這虎神營是專爲鎮壓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擊隊,以“虎”克“羊”,以“神”滅“鬼”,那用意是極好的。烏世保聽了卻魂不附,趕緊磕頭說“謝王爺恩典,奴才不會打仗,不敢受命……”載漪說:“用不著你放洋槍。那兒少個‘筆且齊’,你去支應著。有我的面子,裕祿不會難爲你。”
烏世保不敢執拗,磕了頭出來,就急得像發瘧子,後悔編那幾句唱詞邀來了思寵。給他彈弦的那人叫壽明,是個窮旗人,老于世故。見他急成這樣,就出主意,讓他弄了幾件精致玩意送給那位傳話的太監,向王爺禀了個“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爺本來也是一時高興,出了這個主意。見他執意不肯,也就作罷了。過了一年,即是庚子。八聯軍占領北京,和清政府議和時,有一項條款就是懲辦“義和團禍首”。這載漪不僅沒當上皇帝的老子,連端王的爵位也丟了,被發配新疆,終身禁锢,虎神營也就冰消瓦解。
八聯軍占北京時,烏世保也倒了點小黴。那只叭狗跑丟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屍。看到死了那麼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營的事,實在有點後怕。
轉過年來,和議談成,北京又恢複了正常生活,他覺得大難不死,應當慶賀慶賀,就約了壽明等幾個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甯寺燒香謝佛。
北京這地方,地沙漠南緣,春天風沙蔽天,夏日驕陽似火,惟有這秋天,最是出遊的好季節,所以重陽登高之風,遠比遊春更盛。
當時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遊,須另找去。最出名的去
有城西的釣魚臺,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甯寺。這幾個地方爲何出名呢?原來土城地曠,便于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釣魚臺開闊,可以走車賽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瞭望;而天甯寺在彰義門外,過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幾家出名的飯莊。烏世保要去天甯寺,爲的是回來時順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廣和居”,那裏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魚,九城聞名。
烏世保請的壽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請病假的那位弦師。此人做過一任小官,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爲了什麼就遠離了官場,而且再沒有回複的意願了。他弦子彈得好,不僅能伴奏,而且能卡戲,特別是模仿譚鑫培、黃潤甫的《空城計》,稱爲一絕。各王府宅門每有喜慶,請堂會總有他。他也每請必到。他生計窘迫,不接黑杵,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過他成天提著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爲了過彈弦的瘾,他還沒到空著肚子湊熱鬧,爲藝術而藝術的超境界!他借著走堂會這機會也兼營點副業,替古玩店與宅門跑合拉纖,從中掙幾個“謝儀”。這事兒看著輕巧,其實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鑒古玩得讓買賣雙方服氣;二要有信用,出價多少,要價高低,總得讓賣主知足,買主有利可賺,成破都不能離大譜。這就造就了壽明脾氣上的特別之
,一是對朋友熱心腸守信用,二是過分的講面子要虛榮。因爲幹這行的全憑“信譽”,一被人看不起,就斷了財路了。
這日他們從天甯寺回來,在廣和居盡情吃喝了一陣,已是未對末申時初,夜宴上座的時候。出門時他和烏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給包了一個荷葉包的合子菜,出門拐彎,走到了胡同北口。這時由菜市口東邊過來一輛青油轎車。壽明沒防備,叫車轅刮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車上跳下來個戴纓帽的差人抓住他領口就扇了一嘴巴。烏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還敢無理!”這時車簾掀開,一個官員伸出頭來喊道:“什麼東西這樣大膽,擋了老爺的車道,打!”
烏世保聽這聲音耳熟,扭過頭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東莊子徐大柱的兒子徐煥章。這徐煥章的祖先,是帶地投旗的旗奴,隸籍于它撤勒哈番烏家名下。這樣的旗奴,不同于紅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糧,三節到主子家拜賀,平日自在經營他的田土,並不到府中當差。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邊有多少佃戶長工。老下人,過的也是飯來張口
來伸手的排場日子。但主于若有紅白大事,傳他們當差,可也得打鑼張傘,披麻帶孝,躬身而進,退步而出,擡頭喊人主子,低頭自稱奴才。別看他們在家當主子時威嚴得不可一世,出來當奴才時卻也心安理得。他們覺得這也是一份資格、一份榮耀。他們教訓自己的奴仆時,往往張口就是:“你們這也叫當奴才?看看我們在旗主府裏是怎麼當差的吧!主子一咳嗽,這邊唾盂遞過去了,還等吩咐?主子傳話的時候,哪一句上答應‘喳’,哪一句上躬身後退,都有尺寸管著,能這麼隨便嗎?”
這些年有點變樣了,不少主子家越來越窮,有的連家奴都養活不起,幹脆讓他們交幾兩銀子贖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兒當窩脖兒了。旗奴卻當官的當官,爲商的爲商,發迹起來。旗主子就反過來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窮得給人扛包兒,他的旗奴贖身後作了太仆寺主事,這主子一沒錢用就扛著貨包在太仆寺門口轉悠,單等他的奴才坐轎車來時攔著車喊:“小子,下來替爺扛一骨節兒!”太仆寺主事丟不起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錢給主子請他另雇別人。按著“大清律”,奴才贖身之後,盡管有作官的資格,仍保留著主奴名分。舊旗主打死贖身旗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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