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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汪曾祺

第3小節
鄧友梅作品

  [續再說汪曾祺上一小節]文化界明友“友情幫忙”.沒有官方的“公事接待”,這一路走得很艱苦。有時因爲借不到車,關在旅館中幾天無所事事。有時車借到了司機大老爺卻架子很大,拿我們當盲流對付。從烏魯木齊去伊犁時,那位司機帶的私貨太多,把汪曾祺塞在大箱小包的縫中,還對他說:“老頭,你給好好看著點!”到了伊犁,《伊犁文藝》-位資深編輯陪我們去察布查爾山中訪問哈薩克牧區去,那編輯批評了司機幾句,第二天早晨回伊犁時司機竟把編輯扔在草原上……盡管受了許多氣,吃了許多苦,但因作夢也沒敢想今生今世還有機會享受這般自由,仍感到幸福天降,樂在其中!特別是曾祺,再艱苦他也沒叫過苦,再受氣他也不生氣。我有時管不住情緒想發脾氣,一見曾祺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冷靜,馬上氣散火消。從新疆回來之後,我特地把藏了多年的《壇經》找出來從頭選了一遍。

  我跟曾祺相識近五十年,沒見他人前發過火,沒聽他人後貶過人。幾十年裏我只聽他流露過兩次“不以爲然”的情緒。一次是對當年把他定右派的某位領導人,一次是對個別新chao派。他有次與二位文學新星一道外出參加活動,這二位嫌酒店檔次低要搬家,嫌介紹時把他們排在後邊要退席,說起話來氣沖鬥牛。-舉一動都透著小人得志。有人談起孫犁同志的文學成就,說他是少數幾個真懂得什麼是文學的人,他的語言是只能ti會,不能摹仿的。他們把嘴一撇說道:“可是孫犁也缺乏自知之明之chu,對我們這批人也想指手劃腳,他寫文章惹我們,我們就聯合起來轟他,怎麼著,他還不是叫我們轟在讀者眼裏掉了價?!”

  曾祺搖頭,跟我小聲說:“我不信未來的世界就是這些人的!他們要掌了權,一點不比‘四人幫’時期日子好過,他們當了政我絕不再幹。咱不吃這碗飯啦行不行?”這是見他最激動的一次談話。

  從六十年代初算起,汪曾祺在京劇界幹了三十多年,使他對京劇由愛好變成裏手。多年在梨園行浸泡,使他xing格上起了微妙的變化。以前他也說笑話,但比較文雅而含蓄,從不手舞足蹈。近年開朗了許多,說話增加了梨園界機智、幽默和俏皮。舉手擡足摹仿舞臺動作還滿像樣兒。有次他給我學一位武生念定場詩的舞姿。念到“魚書不至雁無憑”時,作了個舞姿。一手高舉,一手托底,擡tui仰頭,頗爲英武。我叫了聲“好!”。他說:“好?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原來他也不知道。他看排戲,排到這兒就問那位角兒,“這手勢表示什麼?”那武生說:“汪先生你這不知道?煙霧瓶!大花瓶呀,這兩手是抱著花瓶的姿勢啊!”說著他也笑了。並說:“過去京戲是口傳心授,演員演了一輩子的戲,不知道臺詞是什麼意思。”他對京劇創作確實也有了感情。新時期以後他繼續寫過幾個劇本,但再沒有樣板戲那樣健的鋒頭。他很下功夫寫的《裘盛戎),也只演一兩場。我怕他傷心,主動拿到香港,在《大成》雜志發表,卻在海外引起反響。

  經過斤瀾一片愛心的動員與勸告,他又拿起小說之筆。剛發表第一篇《大淖記事》,反應不錯。第二篇還沒寄出,又引出一段趣聞:北京市文聯研究創作工作,一位京劇團老朋友發言說:“我認爲對作家們的創作思想領導上還要多關心些。現在不提文藝爲政治服務,不搞樣板戲,不弄三突出當然是好事,可也不能完全不講思想xing啊。曾祺前兩天寫了個小說給我看,寫小和尚戀愛,有趣倒挺有趣,可主題思想是什麼?有什麼教育意義呢?……”大家聽了只是笑,卻被有心人記在了心裏。此人就是《北京文學》老主編李清泉。會一散他就叫人找曾祺要稿子來看。一邊看一邊拍案叫絕,看完決定發表。這樣推了他的第二篇名作《受戒》。從此一篇接一篇發個沒完,小說比他的樣板戲更成氣候。

  有《受戒》這件趣聞提醒,朋友們認爲他既然以寫小說爲主。就不必再占劇團的編製,建議把他調到文聯當專業作家。領導也表示同意了,沒想到他卻拒絕。他說跟京劇院有感情。力所能及還願爲京劇服務。這樣直到去世,他再也沒離開京劇團。

  曾祺對劇團有感情,劇團對他也夠意思,對他十分照顧。寫什麼,到哪兒去,從不幹涉,能幫忙的還一定幫忙。不過有些事劇團想幫卻力不從心。比如住房比較擁擠,劇團就難以解決。曾祺住房本來是太太單位新華社分的。當年孩子小,兩室加半間也夠住了。多少年過來,不光兒子女兒大了,還有了孫子外孫。老頭只能連寫帶睡都擠在那半間裏。好在作協領導和中宣部都很關心此事,新華社也給與支持,經過研究新華社慷慨地答應在八角村新蓋的樓裏再分一套大房子給他,面積幾乎比原房大了近一倍。這消息傳來,作家心中都感到很溫暖。不過直到去世,曾祺也執意不肯搬進那新居。王朗不忍看老爹老ma再擠,把自己分的房子讓給了他們,兒子兒媳仍守在擁擠的舊居裏。去年春節我陪翟泰豐等領導給曾祺拜年,就去的王朗獻出來的這個虎坊橋新家。比原來寬敞多了,但仍然擺設得很亂。給他們放下了年禮,說完拜年話,告別時我悄悄問他:“老翟多次奔走,好容易給你弄來一套房子,你怎麼不去住?要占王朗的房子?孩子們不容易呀!”

  他小聲跟我說:“那地離八寶山太近,一看見那邊的大煙囪,我就心裏格恙……”

  我理解他的情緒。我們都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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