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我躺下上一小節]爲我知道只有碰到烏漆麻黑時我的靈魂才會出竅。所以,好多天夜間我當然都躺在有亮光的地方,這樣才入睡,因爲我幾乎老是覺得累,經常很困。我相信好多回我都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但是我有知有覺時從沒入睡過,在這一夜,我就聽蠶吃桑葉了。夜間蠶吃桑葉你能聽得一清二楚,我就睜著眼睛躺著,聽蠶吃桑葉了。
屋裏另外只有一個人,他也醒著。我聽他沒睡著有好一會兒了。他不能象我這樣安安靜靜躺著,因爲,也許,他沒有那麼多睡不著的經驗。我們都躺在墊著稻草的毯子上面,他一動稻草就希希唢唢響,不過蠶倒不受我們弄出的聲音驚動,照樣吃著。屋外,離前線七公裏的後方雖然也有夜間的聲響,但是跟屋裏暗細小的聲響不同。屋裏另外那個人盡量安安①據《聖經·舊約全書·路加福音》舊譯本第11章第2節,主訓人的禱告全句爲"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爲聖,願你的
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而現行《聖經》英譯本、中譯本都無"願你的旨意......"此句。靜靜躺著。後來他又動了。我也動了,所以他知道我也醒著。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
時,他們把他當成兵,撥給我做勤務兵,因爲他會講英語。我聽見他在聽,就在毯子裏又動了動。
"你睡不著嗎,中尉先生?"他問。
"是啊。"
"我也睡不著。"
"怎麼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著。"
"你身舒服嗎?"
"當然。我沒事。就是睡不著覺。"
"你想要聊一會兒嗎?"我問。
"好哇。可在這鬼地方有什麼好談的呢?"
"這地方挺不錯嘛,"我說。
"當然,"他說。"真是沒說的。"
"跟我談談芝加哥的事吧,"我說。
"啊呀,"他說,"我都跟你談過一回了。"
"跟我談談你結婚的經過吧。"
"這事我跟你談過了。"
"星期一你收到的信是--她的嗎?"
"當然。她一直給我寫信。她那地方可賺大錢呢。"
"那你回去倒有個好去了。"
"當然。她經營得不錯。她賺了一大筆錢呢。"
"你看咱們談話會把大家吵醒嗎?"我問。
"不會。他們聽不見。反正他們睡得象豬。我就不同,"他說,"我太緊張。"
"悄聲說吧,"我說。"要抽口煙嗎?"
我們熟練地在暗抽煙。
"你煙抽得不多,中尉先生。"
"不多。我快要戒掉了。"
"說起來,"他說,"煙對你可沒什麼好,我看你戒了煙也就不想著抽了。你有沒有聽說過瞎子不抽煙是因爲他看不見香煙冒煙?"
"我不信。"
"我本人也覺得這全是扯淡,"他說。"我也是從別聽來的。你也知道,聽說總是聽說。"
我們倆都默不作聲,我聽著蠶在吃桑葉。
"你聽見那些該死的蠶了?"他問。"你聽得見它們在吃。"
"真有趣,"我說。
"我說,中尉先生,有什麼心事讓你睡不著嗎?我從沒見過你睡覺。自從我跟了你以來,你夜裏就沒睡過。"
"我不知道,約翰,"我說。"今年開春以來,我健康狀況就一直不妙,一到夜裏就讓我心煩。"
"就跟我一樣,"他說。"我本來就不該卷入這場戰爭。我太緊張了。"
"也許會好轉的。"
"我說,中尉先生,無論如何,你幹嗎也卷進這場戰爭啊?"
"我不知道,約翰。當時,我要吧。"
"要,"他說。"那理由太不象話了。"
"咱們不該大聲說話,"我說。
"他們睡得象豬,"他說。"反正,他們也不懂英語。他們屁也不懂。等仗打完了,咱們回,你打算幹什麼?"
"我要在報館裏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沒准。"
"你看過布裏斯班①這家夥寫的東西嗎?我妻子把它剪下來寄給我。"
"當然看過。"
"你跟他見過面嗎?"
"不,可我看見過他。"
"我倒想會會那家夥。他是個好作家。我妻子看不懂英語報紙,可她還象我在家時那樣照舊訂報,她把社論和育版剪下來寄給我。"
"你孩子怎麼樣?"
"孩子都很乖。有一個女兒現在念四年級了,不瞞你說,中尉先生,要是我沒孩子現在也不會當你的勤務兵了。那他們就要把我一直留在前線了。"
"你有孩子,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孩子都很乖,可我要個兒子。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件事真太遺憾了。"
"你幹嗎不想法睡一覺?"
"不,我現在睡不著。我現在毫無睡意,中尉先生。我說,①阿瑟·布裏斯班(1864-1936),美報紙編輯,曾任紐約《太陽報》記者。1918年在芝加哥《先驅報》當編輯。我倒擔心你不睡覺。"
"沒事兒,約翰。"
"想想看,你這麼年輕的小夥子不睡覺,真是。"
"我會睡的。一會兒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個人不睡覺挺不住啊。你犯什麼愁吧?你有什麼心事嗎?"
"沒有,約翰,我想自己沒有心事。"
"你應當結婚,中尉先生。結了婚就不會犯愁了。"
"我不知道。"
"你應當結婚。你幹嗎不挑個有很多錢的意大利好姑娘呢?你要挑誰都能弄到手嘛。你又年輕,又得過幾枚勳章,人又帥。你還挂過兩三次彩呢。"
"我的意大利話說不好。"
"你說得不錯了。真見鬼,要說得來這種話幹什麼?你又用不著跟她們說話。是跟她們結婚啊。"
"這事我要考慮考慮。"
"你認識些姑娘吧?"
"當然認識。"
"那好,你就娶最有錢的一個。在這裏,憑她們受的教養,都可以做你的好妻子。"
"這事我要考慮考慮。"
"不要考慮了,中尉先生。結婚吧。"
"行。"
"男人應當結婚。你決不會後悔的。人人都應當結婚。"
"行,"我說。"咱們想法睡一會兒吧。"
"行,中尉先生。我再試試。可你別忘了我說的話。"
"我不會忘記,"我說。"現在咱們睡一會兒吧,約翰。"
"行,"他說。"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聽見他在墊著稻草的毯子裏翻身,後來就不出聲了,我聽著他呼吸均勻。接著他就打起呼噜來了。我聽他打了好一陣子呼噜才不再聽他,一心聽著蠶在吃桑葉了。蠶不停吃著,蠶糞在桑葉間掉落。我又有一件新鮮事好想了,我躺在暗睜大眼睛,回想一下我平生所認識的姑娘,她們會做什麼類型的妻子。這件事想想倒很有味兒,一時間釣鳟魚的事也丟光了,做祈禱的事也擱開了。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回到釣鳟魚的事上,因爲我發現我能記住所有的河流,而且條條河流都總有些新鮮事好想想,可是姑娘呢,我想了她們兩三回以後就印象模糊了,腦子裏記不清了,終于都模模糊糊,變成差不多一個模樣,我索
一下子統統不去想她們了。不過祈禱我還是不斷在做,夜間我常常爲約翰做祈禱,十月攻勢前,跟他同年入伍的士兵都調離了現役。他不在身邊我倒很高興,因爲他在的話就成了我一大心事。過了幾個月,他到米蘭的醫院來探望我,看見我依然沒結婚大失所望,我知道他要是得知我至今還不結婚會很難受。他回到美
去了,他對結婚深信不疑,相信一結了婚就萬事大吉了。 陳良廷譯
《我躺下》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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