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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花的岐路

馮骥才作品

  

第一卷

  烏雲在無聲的靜寂中彙合。忽然,閃電用它尖利的手撕裂天空;霹雳用它粗壯的聲音的錘震撼大地;狂風擾動起一切空間。大自然在這緊張的喧嘯中顯出蓬勃的活力。萬物被暴雨猛烈地、徹底地沖刷之後,滌盡了汙垢,無一不呈現出本se。洶湧的洪流使舊日沈默下來的長江大河重新變得生氣十足,然而,它不可抑製地沖決堤壩,泛濫開來……

  回溯一下吧,六十年代中期我們生活中驟起的無比劇烈的風暴!

  這是光明贏得了勝利之後,光明與黑暗鬥爭的一次大反複。

  一下子,無形潛在的對立,變得具ti可見,尖銳地沖突起來,殊死地搏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日常的事物上移開,凝望著一件抽象的最莊嚴的大事:dangguo家、民族和階級的命運,也思考著自身。幾萬萬人,不管是投進,還是被卷進,都在這疾轉的鬥爭旋渦中躍動。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在發生轉折。

  刹時間,界限沒了,准繩沒了,秩序沒了。更多的是懷疑而不是信任,更多的是廢除而不是保留。存在的一切,都需要重新甄別、判斷和劃分。一切人都要重新站隊。一些人過了時的面具揭去了,另一些人悄悄蒙上更應時的面紗。敵我友、真與假、忠與jian、是非和曲直全糾纏一起。赤誠的戰士、政治的賭徒、利慾熏心的冒險家、化了妝的魔鬼,一時混雜不清。拔劍相向的雙方有時恰恰是階級的手足;並肩的夥伴很快又化爲仇敵。這是空前奇特的、不可思議的、不拿槍的大混戰。

  鬥爭渴望行動,行動需要精神。在衆人注目的地方,巨大的標語,顯示著一種空前激烈的情緒。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把社會空氣攪得異常緊張。當一系列暴烈的行爲被奉爲“革命行動”,而風行于世的時候,它的矛頭所向,即刻化爲災難。檢驗它的代價無法計算。另一邊,權威在被竊用,真理在被偷換。冒牌貨總有它更爲炫目的外表。隱身的騙子們在蜜果四邊撒下拌了糖的毒粉,在征途兩旁布下鋪了花的歧路。分辨它,不單需要時間,還免不了經受痛苦的磨難、上當、受害,留下深深的創傷。這也是成就一身鋼筋鐵骨前真正的錘煉。曆史即便在重複,也以一種完全陌生的、全新的形式開始的。革命是開天辟地,不是精雕細刻。它要創造前所未有的事物;它把它的教訓留給後人。

  現在呢?熾烈的氣氛象熱空氣注人人們的大腦。腦袋裏的細胞發了酵似地膨脹起來……

  白慧,十七歲的姑娘,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她穿一身綠se的軍yi,和她的同學們站成一排,橫穿馬路,象占領城市的隊伍那樣把一條街的街口封鎖住。

  身後是他們的學校。今天,另幾個學校在這裏聯合開批鬥大會。白慧他們執行保衛會場的任務。

  他們的左臂上套著一se鮮紅的臂章。在那過去的、使人不能忘懷的、可歌可泣的時代,紅軍、工人糾察隊、農會,都戴過它。這是正義、光榮和神聖的標志。她感到今天戴上它,不單很神氣,還意味著過去那嚴酷的鬥爭又回到身邊,紅se的天職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每人手裏端一支軍事cao練用的模擬的木槍,並不覺得是一種象征。感覺是真槍,是討伐舊世界殘余的逼真的武器。

  憤怒的火在白慧心裏猛烈地燒著。心裏沒有雜質,火燒得那樣純,還有兩朵熾熱的小火苗跳到她細長的眼睛裏。在挑起來的黑眉毛下邊,閃出逼人的利劍似的光芒。這張白晰、清秀、少女的臉兒冷若冰霜。她擡著細俏的下巴,凸著微微隆起的song膛,雙手象拚刺那樣端著木槍。自我的正義感在她身上塑造了一副感人的姿態。

  她和所有的女同學一樣,把辮子塞進軍帽裏。軍褲簇新而碧綠;軍yi褪了se,是爸爸當年的戰服,曾在漫長的征途上雨淋日曬發了白,有硝煙熏黃和子彈擦過的痕迹。袖子上還有一個槍洞,正是爸爸當年負傷的地方。這個洞眼已經給一塊略新些的綠布補上了。細細的針腳是死去的mama留下的紀念。爸爸一直珍藏著它。白慧非要不可,因爲穿上這件褂子會感到充實,增添許多力量和勇氣。

  褂子大。她個兒不高,還沒有長飽滿。帆布腰帶緊緊一紮,下邊的yi襟象短裙一樣張開。

  後面有人喊她。她回過身。

  一個瘦高、穿綠軍yi綠膠鞋的小夥子跑來,到了她的面前。這小夥子長得端正,臉盤瘦削,輪廓象刀刻那樣清晰有力。一雙眼大而亮,顯得很精明,只是兩眼的距離近了些,擠在隆起的筆直的鼻棱兩旁。他叫郝建guo,現在改名叫做“郝永革”,是白慧的同班同學。原先,郝建guo是學校團總支副書記,白慧是總支委員。目前,共青團不再工作;學校、教師、同學這些概念也不存在了。他們一切都是軍事化了,“紅衛兵”這個極端的組織取締並代替了一切。郝建guo做了連長,白慧是排長。噢,對了!連排長的song前還都懸挂一只亮晶晶的金屬哨子。

  “白慧,批鬥會馬上開完了,各校押走的那些壞家夥都要從這兒經過。咱們拉開陣勢,等他們來了,再狠狠壓壓他們的氣焰!”

  白慧嘴chun抿得緊緊的。在微微張開的chun縫裏吐出了三個字;

  “我知道!”

  白慧吹響哨子,下了命令。她的一排人立即向後轉。一排木槍頭向著學校的大門。

  大鐵門漆成紅se。一長方形的洋灰門垛上挂著校牌。在迅急撲來的新思chao中,校名改了,來不及重新劇寫,就在牌子上貼一張刺目的黃紙,寫上“紅岩中學”四個墨筆字。大門兩旁的高牆全被大字報蓋住。這些大字報揭發、譴責、控訴昨天站在講臺上的所謂“有罪”的人。無數粗大的驚歎號和狂怒的詞句混成一片。“我校必須大亂!”“堅決砸爛校dang委!”“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等大幅橫標穿cha其間。遠chu,教室大樓、辦公樓、圖書館、實驗樓,從下面牆根到三樓的陡壁也都給大字報和標語包嚴。看不見磚,象一個寫滿了字的大紙盒子。屋頂上cha著紅旗,站著幾個綠se的小人影。那些小得勉強能看見的胳膊激烈地揮動著。

  校園裏的批鬥大會進行最後一項:呼口號。一陣陣接連木斷的聲討敵人的怒吼,如同重炮陣地在打炮。巨大的聲lang越過院牆,象擂動戰鼓一樣擂動白慧的心。她的臉頰火辣辣的,燒得通紅通紅。緊攥著槍杆的手背上的血管,象秋海棠的葉脈那樣鼓脹起來。

  郝建guo大步跑到一排人面前,仰起頭高喊:“同學們!敵人就要來到咱們面前。對敵人應該怎樣?”他的聲音很嘹亮,金屬一般,象吹銅號。

  “狠!”一排人整齊地呼答同一個字。

  郝建guo滿意又振奮。他看了白慧一眼。

  白慧沒喊出聲。她心裏有更激蕩的字眼。

  大門開了。

  被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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