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鋪花的岐路上一小節]從頭發裏湧出來,沿面頰疾流而下……這之後的一瞬,女教師的肩部還挨了另一支槍重重一擊。
女教師從腔裏哼出沈悶的一聲。她黑黑的眼睛睜得特別大,最後的目光停留在白慧的臉上。這目光好象沒有任何含意,象井裏的
,黑亮亮,冰涼的,隨後閉上眼。脖子失去了支撐力,腦袋象個鼓鼓的布袋子撞在地上。
白慧身旁一個矮小的女學生,不由自主地叫出聲:
“死了?!”
這聲音如一電流從白慧全身流過。她控製不住自己,驚栗地一抖,不自覺收回了木槍。刹那間,好象一切都停止了,不存在了,只留下一個可怕的疑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耳聽郝建
依然怒氣沖沖地喊著:
“裝死!她裝死來對抗運動!先把她押回去!”
白慧一動不動地立著,眼瞧女教師被幾個學生拖走。女教師整個身的重量全壓在那幾個學生的胳膊上。那一群人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走去。好象一架行進艱難的笨重的耕地機。後面伸出兩只耙,那是女教師的雙
,軟軟地拖著。腳尖在地上擦出吱吱(口醜)(口醜)刺耳的尖音,在給伏日曬得快融化了的柏油路面上,劃出兩條歪歪曲曲、斷斷續續、漆黑發亮的線。
白慧的目光無意中碰到自己的木槍頭。那裏粘著一塊鮮血,蠶豆一般大小,的,粘稠的。她看呆了。
郝建正在她身旁,敏銳地看了她一眼。說:“看什麼?這是光榮的,我們就是要和敵人血戰到底!”說著,他跑到同學們的前面,舉起手裏的木槍,用嘹亮的聲音叫道:“同學們,戰友們!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們什麼?敵人並沒有全部繳械投降,他們還在瘋狂地進行反撲。用狡猾的伎倆和我們較量。我們要鼓足勇氣,不能退縮。在敵人面前退縮是可恥的!爲了保衛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給我們換來的勝利果實,爲了使紅
江山永不變
,我們就是要和
內外的階級敵人血戰到底3和形形
的反動分子血戰到底!對頑抗之敵,必須用革命的鐵拳砸爛他們!格殺勿論!”他給自己的話沖動得滿臉通紅;脖子伸長,使棗兒大小的喉結整個凸出來。他使著全身的力氣,兩條瘦長的胳膊激烈地比劃著,好象在空中胡亂劃著圈兒。挂在
前的哨子象秋千那樣擺動跳蕩。他用喉嚨裏最高的一個音節,鼓舞他的同學,“敵人在磨刀。我們呢?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我們什麼也不怕,爲革命敢做敢當,敢于沖鋒陷陣,浴血奮戰。勝利就一定屬于我們的!”他把拳頭用力舉到可能的最高點。
勇氣又回到所有人的身上。熱血重新沸騰起來;在口號聲中,一齊莊嚴地舉起手裏的槍。白慧也舉起槍。在她白白的臉上,自我的正義感趕跑了刹那間的驚慌,恢複了先前那種冷若冰霜的容顔和堅定的神情。剛才給疑慮彎曲了的眉毛,此刻又昂然揚了起來。
然而,槍頭上還粘著那塊血,看上去有種肮髒和腌(月贊)的感覺。她轉過槍頭,使那塊血看不見,但這杆槍拿在手中仍覺得不舒服。她急于抹掉它。在回到連部時,她乘別人不注意,裝做無意那樣,將槍頭在門框上用力一蹭。她再沒敢看,誰知那塊血留在什麼地方了。
她做了整整一夜惡夢。
一大堆破碎的、可怕的形象糾纏著她。其中一個短發的女人背朝她站著,就是不回過頭來。她恐懼得使勁喊叫,但怎麼也喊不出聲來;跑也跑不掉。
爬到窗前的火一般的驕陽,用熱辣辣的針芒把她刺醒了。她探開眼睛,看見一面雪白的牆壁,顯得特別幹淨、純亮。隨後是櫃子、門、發光的玻璃杯、架;
架上挂著一件套紅臂章的綠上
和哨子。爸爸坐在過道的方桌前吃早飯。
她起來梳洗過,在爸爸對面坐下,拿起大餅和腌菜卷成個卷兒,悶悶地吃。爸爸戴著一副普普通通的黑邊的花鏡埋頭看報紙。他象編輯看稿子,逐字逐句,唯恐失漏什麼似的;嘴輕輕蠕動,無聲地念著報紙上的話。他滿頭花發正對著白慧。白慧的目光忽然驚跳一下,這花發使她又仿佛看見昨天那個同樣花了頭發而不知死活的女教師。她心裏還殘留著方才夢中的感覺。
“你昨天幹什麼去了?”爸爸問,眼晴沒離開報紙。
“我?”--難道爸爸知道了什麼?
“當然是你。昨夜你又喊又叫。我叫醒了你。不一會兒又喊起來……”爸爸的目光仍滯留在報紙上。
“……我喊些什麼?”
爸爸擡起頭,從透明的鏡片後面看了女兒一眼。女兒的臉自得象梨花瓣兒,目光驚疑不定。
“我一句也沒聽清楚。你怎麼啦?小慧。”
“沒什麼。我們……昨天開了整整一天會。太累了!”她好象急于要把什麼秘密掩蓋住,又怕臉上露出破綻而扭向一邊。
爸爸注意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低下頭,接著看報紙。
爸爸近來沈默了。
本來他也不愛說話。整天忙他的工作,很少對女兒講話。耍是白慧回憶起爸爸說過的話,差不多每句都能記得,因爲他說得實在太少了。有時,爸爸那張方方的、紅潤、皺紋很深的臉顯出高興的樣子時,會多說兩句什麼“好家夥,這回提前一個季度零兩天!”或者“這回可好了。來了一臺新式銑!小慧,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就好象……好象當年弄到手的一挺機槍!來,爸爸今天高興,出去請請你!”于是,父女倆就出去吃一頓豐盛的飯。
爸爸的話頂多如此。也許因爲那時她是個小孩子,對她說有什麼意思?後來她大了,老習慣也延續下來了。她所知道的爸爸的一些情況,還是從爸爸單位來串門的叔叔伯伯口中聽到的呢!連爸爸由辦公室主任提升爲廠長、兼任書記的事,也是從旁聽來的。爸爸的單位是個機製造廠。原先有五百人,後來聽說發展到七百人、八百人、一千多人了。她去找過爸爸。那兒有六七層樓高的大煙囪,機聲震耳的大廠房。開會和演電影的禮堂又漂亮又氣派。在廠裏找人辦事,常常要騎自行車才行。她從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那裏,感到爸爸是個寬和、正派和值得尊敬的人。
爸爸常把女兒從自己的日程表上擠出去,很晚回來才想到女兒沒吃飯,他挽起袖子動手來做。這時,他會對女兒歉意地笑一笑,還要罵她“小累贅!”他就這樣愛自己的女兒。多年來,白慧沒過幾次生日。大多是因爸爸忙得安排不了;或者忘了,也是因爲忙。但犧牲的日子,年年都要紀念。每逢此日,父女倆的神情都分外莊重。在懸挂在牆上的
的遺像下,擺一個用白紗、絲帶和花紙自製的精致的小花圈。父女倆面對遺像並排肅立。年年此時,爸爸都要對白慧說這麼一句:
“別忘了你。”
小時在一個開……
《鋪花的岐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