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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人

馮骥才作品

  無chu歸宿的船兒,最終會在漂泊中沈沒。

  無chu棲息的鳥兒,最終會在盤旋中死掉。

  你依傍在哪裏?

  你生根在何chu

  莫愁大地被暴雨攪成泥濘,頃刻就被烈日曬幹;莫愁冰凍的河面一片死寂,很快就給春風化解。繁花到chu盛開,轉眼落紅滿地,林木凋零不久,又是一片醉人的新綠。萬物在白日的光亮裏赤躶袒露,隨即被漫無邊際的黑夜遮掩起來。chao汐是大海喘息,氣流是天空呼吸,春夏秋冬是大自然一次又一次老苑和生還。冥冥中有座巨大而無形的鍾,日夜晨昏,興衰枯榮,是這鍾面上的刻度。誰適應這鍾的節律,誰就生存下來。否則就會給不停地運行的時針抛下,在無聲無息中遭到淘汰。

  天地間,有暖風、雨露、清泉、土壤、果實、氧氣和紫外線,也有臺風、地震、火災、洪shui、蟲害和病毒……一種植物絕種,就使另一種動物斷食;“生存養育著生存,滅絕連系著滅絕。于是宇宙誕生了一種最有適應力的生命--人。

  人創造社會,社會卻給人出難題。人們愈是想識破世界的一切奧秘,世界在這愈來愈多的發現中反而變得更難解釋。人類的童年是克服自然,人類的成年是克服社會;大自然漸漸明了,社會漸漸窮于應付。中世紀田園生活那種單純,是未開化的單純;有如牧童短笛,屬于音樂的孩提時代。孩子們巴望快快長大成人,成年人卻懷戀一去不返的童子歲月。人間交流的深入,始知民族、思想、文化、習慣和語言的隔閡,如同鴻溝,縱橫交錯。物質富足,精神隨之更新;哲學的普及,使每個腦袋都成爲一個獨立的世界。那麼世界是混亂還是豐富了?人與人的距離是更遠還是更近了?而科學的昌達又帶來憂患。人在排除舊障礙的同時,樹立新障礙。風車和天花離開地球,電腦和汙染降臨人世。難怪人們懷舊,幻想回到平靜安甯的中世紀,回到樸素的過去,回到單一的昨天。但社會和人一樣,都不能返老還童。社會將在日趨複雜、矛盾倍增的狀況下前進。當代人的首要任務,是要了解這個變化了的社會和變化了的自己。前提是承認現實,承認存在的一切事物。無論你責任還是贊同,厭棄還是寬許,推崇還是改革,你必需先把它搞清。那麼,你就得心平氣和了!

  一只鋼鐵的巨鳥穿雲破霧,降下來,qin吻大地。吻聲如雷,這是飛機轱辘和堅硬的跑道發出的劇烈的磨擦聲響。飛機停穩,一些外guo旅客都站起來,鼓掌、劃十字、輕輕唱歌,他們習慣這樣慶祝平安著陸;中guo人感情不外露,只在嘴角浮出一點點難以覺察的笑意。其實,數萬裏不無危險的空中航程完好地結束,誰心中不溢滿輕松和喜悅?尤其對于我,頭一次來到這個在世界上獨具面貌的guo家訪問。我還有件心事,是件私事,與這個陌生的guo家緊緊連系著。我這個人,一向是把公事擺在私事前頭。不知爲什麼,當我走出沈悶的機艙,迎著chao潤而爽神的晨風,腳底剛剛踏上這異guo的土地,心裏那件私事竟然迫不及待似地躥出來,它逼我快去做。心情真是種奇妙的東西,有時很難違抗。

  英guo人把我安排在有名的“金拐杖”旅館下榻。它在車shui馬龍的河濱大道上,與悠然自得的泰晤士河只隔一條街。旅館門旁有個精致、锃亮、古se古香的銅牌,標志這旅館誕生于遙遠的維多利亞時代。在守舊的英guo人眼裏,似乎曆史價值高于一切。

  負責接待我的,是位名叫珍妮的英guo女郎。她肯定喜好運動,長得健美動人。尤其那一雙藍se、透明的眼睛,象兩滴海shui。目光明亮銳利,直視我時,簡直象是逼視。因此顯得精力飽滿,聰明強幹。在這個強者競存的世界上,出頭露面的都是這種人。但一接觸她,即刻感到與她出現一種難以消除的距離感,這是否來自于她臉上帶著的傲慢神氣。爲什麼?我一時弄不清。她的聲音可是悅耳好聽,同bbc電臺的播音員差不多。使我這一口在guo內被人豔羨的英語,在這裏只能用來應付對話而已。

  珍妮小jie把一張事先打印好的訪問活動內容安排表給我。又向我交代幾句必須知道的事項後,轉身就走。外guo人辦這種事,不象中guo人那樣無微不至。公事公辦,完事再見,只講禮貌,不會客氣。

  她一走,我立即從chuang頭櫃裏取出幾本又厚又重的電話號碼簿,查到號碼,抓起電話撥通,真幸運,接電話的恰好是她本人!難道她一直守在電話機旁等候我嗎?不,我雖早在臨行前,請她爸爸寫信轉告她,但她並不知道我抵達的日期。

  “你就是簡梅小jie嗎?請猜一猜我是誰?”我用英語說,爲了使她意想不到。但我激動的情緒從自己的聲音裏都感到了。

  “當然知道,但願沒猜錯!”她說一種愉快的聲調從電話線裏傳來。真沒想到,她才來一年多,英語說得這樣好。“那你猜猜看?”我仍用英語。

  她忽然改用華語:“你爲什麼不說中guo話?怎麼,小馬克思先生,剛到資本主義guo家來就變質了嗎?”一聽到這口氣,使我立刻覺得她一切都沒改變:那好鬥而伶俐的小嘴,那任xing使氣、逞強好勝的脾氣,那漂亮而含著挑戰意味的笑容。一切依舊。我們之間,這種久已習慣並無惡意又互不示弱的雄辯氣氛,陡然重現。我當然不客氣,馬上回敬她一句。

  “我是怕你把中guo話忘了。”

  “中guo的一切我都沒忘。這裏的情況你最好別拒絕知道一些,免得蒙面大盜把你綁架了!”

  這是我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現在她用這話取笑我。我反擊她:“綁架我這小馬克思有什麼用?”“當然他們不要《資本論》,而要你身上的錢。”“那正好。我從不吝惜錢,《資本論》還得留著看。”“算了!《資本論》再好有什麼用?反正沒錢活不了。在這裏你盡可以大講《資本論》,絕對不會有人幹涉。你還可以到海德公園發表演說,到海洛特公墓的馬克思墓前獻一束花。但你的活動可能沒人響應,英guo人現在感興趣的不是馬克思,而是查爾斯王子和戴安娜公主的婚禮。說吧,咱們什麼時候見?”

  “今天行嗎?今天我白天沒有活動。我就住在‘金拐杖’旅館。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但我不能去,我得上班。”

  “不能請假?”

  “不能。”

  “怎麼解釋‘自由’兩個字?”我說,我又發動一次攻勢,而且攻得如迅雷不及掩耳。

  “用你的話講:怎麼解釋‘紀律’,就怎麼解釋‘自由’。你中午來吧,我請你吃午餐。你在旅館門口坐9路汽車,坐到牛津街。我的餐館就在牛津街南面的唐人街上,名叫‘鑽石酒樓’,記住了?”

  “喲,你萬裏迢迢出洋,反而在唐人街上謀生,這倒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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