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給它的挑戰者以非同尋常的幸福。
整整一冬天氣出奇的溫暖,年年從西伯利亞沖湧而來的寒,好象在那邊遇到了什麼麻煩,遲遲未到。河
入冬就沒上凍;它是漾著快活的漣漪過冬的。可是立春過後個把月,眼看著草綠花開,卻忽然來了一
異常凶猛的風雪,幾夜之間,河面就凍上厚厚的堅冰,白茫茫的大雪遮蓋一切,枝條上剛泛出的綠意,又給這
奇冷硬逼回去,好一派酷烈的嚴冬景象!那些過分勤快而早早收拾起冬裝的人,忙著把皮帽暖靴找出來,打算重新過冬。然而這
寒
來得急會得快,轉眼無影無蹤,尾隨而來的就是春天的腳步了。
北方春天的步履是缭亂的。十年九旱,無雨多風,蘇解的地面給這沒完沒了的風一通死吹,粉化成黃土面子,再給風揚起來,攪得昏天昏地。而且這風忽暖忽涼,弄得人胡胡塗塗分不出春天還是冬天。可就在這當兒,黑綠的草芽子硬鑽出地面來。這些最早露頭的草芽,受不到雨露潤澤,無人疼惜,還免不了遭到一陣不期而來的淩厲的春寒襲擊。如果它要想幹不死,凍不蔫,就非得有
非凡而強勁的生命力不可:
今年壬戌,狗年,清明才過,春寒未盡,滴雨不落,風沙漫天。城市東區挨近那座新建油庫的工藝品總廠,正是最不景氣、亂子層出的時候。
今兒打早,廠保健室裏就坐了一群男男女女,叽叽嘎嘎地說笑打鬧。保健寶是廠裏一個特殊的休息室。誰要是幹活幹膩了,隨便瞎謅個頭疼腦熱的病,來找廠醫蘭燕要點吃不吃都差不多的小葯,就在這兒歇歇坐坐,若是碰到幾個說得來的,還能吹氣冒泡,海聊一通。人家是打著看病的旗號來的,廠裏的頭頭們再厲害也管不著;廠長關棟是設卡子的能手,卻卡不住病號。所以人稱保健室是“合法休息室”。因此這兒又是一個情報交流中心。大家從四面八方、各條道兒上聽來的消息,都在這裏互相交換,再散播出去。廠裏有兩個情報中心,官方的是政工
,民間的就在這保健室裏。這幾天,工廠後牆外剛剛蓋成的那八間宿舍房的分配問題是頂頂熱門的話題。連一些有房子住、根本不打這算盤的人也摻和進來,東西南北亂打聽。可能唯有房子問題才能扯進來這麼多人和人的關系。生活中,最複雜、最微妙、最難捉摸的就是人事。大家還可以借此把廠裏種種龌龊事折騰出來,罵罵咧咧評論一番,好叫心裏舒坦一些。關于這八間房,廠裏每天起碼都有一二十條能夠引人興奮的新聞。此時,保健室裏的人們扯來扯去,自然也總在這件事情上轉。
大家有話都搶著說,只有司機邢元例外。他坐在上,無精打采靠著牆,拉下來的帽檐遮住那張小白臉兒,帽檐下只能看見死死閉著的薄嘴
。他象得了
瘟,已經打蔫兒兩天了。廠裏總共三個司機,都有外號。一個叫“馬半天”,一個叫“劉一會兒”,一個是他--“邢沒准兒”。“馬半天”是廠裏的老司機,常年血壓高。廠醫蘭燕從區裏的保健培訓班裏學了個詞兒回來就安在他身上,叫做“不可逆的”。蘭燕自己也解釋不清這個詞兒怎麼講。“馬半天”從廠裏第二號大學問、技術
長伍海量那裏得知,這“不可逆的”就是再也治不好了,最後必定死在高血壓上。這麼一來,他就逮著理,每日上半天,不再出車,只管汽車維修。“劉一會兒”是肝炎老病號,多年來只要到廠,打個照面就走。唯有邢元是個不折不扣的壯勞力。廠裏拉料進貨,頭頭們去開會,接送賓客,大小車全是他一人開。因此,頭頭們對他也就客氣三分,否則他一撂挑子,有急事也得幹瞪眼。再說廠裏上上下下的人們,誰有私事辦都得求他,比如娶媳婦接新娘子啦,運家具啦,拉病人啦……地位培養
格。他高興時,又好求又肯賣力氣;不高興就耍起大爺脾氣,叼根煙到各個車間亂竄,找個消停地界,沏一缸子熱茶,連喝帶聊,一坐半天,有事也很難找到他。有一回他夜裏出車,會計不給他誤餐費,他賭氣跑到五樓頂上呆了多半天,急得生産供銷
長王魁用擴音器把嗓子都喊啞了,他也不答理。後來那會計從廠裏分了半立方木料,請他幫忙,他卻不記前仇,熱心幫那會計用車拉回家。他爲什麼以德報怨,原因無人猜得,人們摸不准他的
情,就叫他“邢沒准兒”。
邢沒准兒這兩天更叫人摸不著頭腦。許多進貨出料等著他。他說自己泄肚,出不了車,但也不回家休息,整天守在廠裏,躲在一個角落,帽檐往下一拉蓋上臉,聳起的兩肩把耳朵墜托起來,尖下額兒往領口裏一,死
活氣,動也不動,嘴巴象活蛤蜊一樣死死閉著,一聲不吭。誰都不能說他裝病,因爲廠醫蘭燕就是他老婆。雖說這保健醫是“二五眼”,擦皮傷肉抹點紅葯
,頭疼牙疼給兩片止疼葯,可她確診邢元胃炎,誰敢推翻?要是惹翻蘭燕,不比惹翻邢元更好受。保健室總共兩個醫生。另一個外出半年學化驗,她就成了這裏的皇上,惹了她,有病說你沒病,要假不給假;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更不饒人。但是她今天竟和邢元一樣不吭不哈。一張五官好動、表情豐富、招人喜歡的小臉兒,變得象板凳面;彎彎而秀氣的黑眉毛拉成一條直線,好象有
氣橫在臉上。平時到
嘴,不說話難受,可今天逢人不理,眼都不瞧人。不看病,不給葯,不開假。有病找她,她就開個轉院單子往人家手裏一塞,說:“到外邊衛生院去看吧!”這究竟是怎麼啦?小兩口子一個神兒,吵架了?
屋裏這群男男女女,年紀輕輕,社會經驗並不少。他們探知小兩口子打架最好別管,這種架打起來象一對仇人,轉眼就好成一個。而且看他們這架式又不象是自己互相鬥氣,難道有誰敢來招惹他倆?于是人們表面上裝著看不出來,眼珠子不時移到眼角,留神察看這兩口子一反常態的真正緣故。
這當兒,門兒“呀”的一聲開了。人沒進來,一個圓糊糊的大腦袋先伸進來。腦袋上一對眼鏡片忽閃發亮,看不見眼神。可大夥一瞧這呆頭呆腦的樣子,“轟”地笑起來。笑得這人發窘地擡起手背遮擋著嘴部。屋裏一個瘦健漂亮的小夥子說:
“郗捂嘴,怎麼腦袋進來,腳鴨子留在門外邊了,是不是又穿了一樣一只鞋?”
這一句逗得大夥笑得更厲害。直笑得兩個女工眼睛流淚,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一個長著連鬓胡子的結實高大的漢子,手裏煙卷拿不住,掉在地上。一直板著面孔的蘭燕也繃不住,她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臉上現出笑容,掉過身面朝窗外,但別人從她後背豐腴肌肉的顫動中照樣看得出來。
這人是廠設計室的頭號設計郗半民,五十年代工藝美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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