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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沒有罪?

第3小節
馮骥才作品

  [續到底有沒有罪?上一小節]說,監獄裏還真有好人。有個隊長見我瘦成條棍兒。原先我胖著呢,出這事後落到九十來斤。我嫂子來探監時,他偷偷塞了張營養證明。我嫂子再來帶了二斤點心,我急了,心想這二斤點心給ma吃多好,給他們孩子吃多好。外邊生活也難著哪。在獄時,一個月零花錢才一塊五。我沒花過,除非買點手紙肥皂,啊,牙膏,牙膏一簡要用幾個月。盡勁省,存到五塊十塊,就給家裏捎去。沒有家裏qin的熱的我還活個什麼,我對他們有罪呀,在那情況下我力所能及使出最大力量來,也算是贖罪的一種方式吧。

  那時候監獄也學習、批判。我就常常狠批自己抗拒文化大革命。犯罪的事。管監獄的就叫我大會小會地講。批一批確實也好,有時自己也悲觀,輪到一批自己,說自己受dang那麼多年教育,應該相信政府相信政策。要是相信政策,嘛事不都過來了嗎?一批我就相信政策了,活著有勁了。爭取表現突出點,早點出來也好報答報答。你別說,玩命幹也管事。1972年給我減刑有期10年。打無期徒刑改到十年算最寬大了。一算,到了1982年就能出來,有盼頭了。到了“四人幫”一完,法院重新審理我的案子,認爲我是受文革迫害,不算殺人,算集ti自殺,宣布爲無罪釋放,又提前了兩年半。新的《判決書》這麼寫道:

  原判定×××的抗拒運動殺人罪,不能成立,故撤消原判,宣告×××無罪釋放,特此判決。

  我是1979年3月2日那天出獄的。當初進監獄時,我只穿著醫院的褲褂,白布帶藍豎條的。後來哥哥把我文革前存在農村醫療隊時的一小箱舊yi服送到監獄。十年一直穿那幾件舊yi服,出來時破yi爛衫。一見面才知道我ma早不在了。真是當頭一棒啊!這麼多年沒垮了,我ma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可一出來,爹沒了,ma沒了,全完了,真要垮。

  我3月份回來後,“五一”就回兒童醫院上班。休息了兩個月。因爲qin戚朋友來看我的特多,再有在家反而睡不了覺,腦子裏盡是事,你說能靜嗎?原先三個人想一塊死,結果活了我一個。這滋味不好受。好多人都說活下來就算相當不錯了。那麼多大領導人,都是跟毛主席出生人死在一起的,爬雪山,過草地,照樣不也是家破人亡嗎?比你慘得不知多少,人家不照樣硬挺腰杆撐著活著嗎?

  我們單位待我不錯,那時我家房子還給人占著沒落實,就叫住醫院集ti宿舍。我是回民,吃飯難,我侄子天天提著飯盒騎車來給我送飯,每天一趟,過了好多年。我呢,醫院叫我做“科住院”。按醫院規矩,得先徽‘科住院”,才能升主治大夫。我反正沒家,沒別的負擔,搶時間念書吧!監獄裏不許念業務書,現在加倍念書,彌補啊!很快拾起來了。我負責八個病房。打一樓到五樓上下跑。早晨7點半上,晚上9點半下,一天14個小時。一天上夜班,無意覺得兩腳像踩棉花,一量高壓一百八、低壓一百。我說快給我打一針。降血壓硫酸鎂最快,打完半小時再量不但沒下去,反倒變二百了。我挨個兒病房轉,護士們誰也不找我,這是她們互相說好的,怕我再累。這些人都同情我,尊敬我。唉,咱還說嘛呢。再加勁吧!本來“科住院”要做一年。我半年多就升主治了。

  這時,我交了一個朋友。華東紡織學院畢業的。當初是年輕有爲,一個總工程師對他特別器重。反右時這總工程師成了右派,叫他揭發,他沒揭發,反而給總工程師通了信。他說咱不能味著良心辦事。這一下把他也當右派對待。他以爲自己就是右派了。這次平反,摘右派帽子,人家看了他檔案說,你冤了,你不是右派呀,糊裏糊塗地當了二十多年“右派”!不給升級也不給漲工資,也不好結婚。這叫什麼事?他今年50多歲了,一直獨身,我們就結婚了。我倆有共同遭遇,說得來,他也挺照顧我,相互安慰吧!我二哥把他的兒子過繼給我,現在上北京大學了,學外語。最近我愛人又升做廠長。我有了個什麼都不缺的家了。

  可是至今對那段事還是不能不想。我沒法克製自己。雖說不是每天想吧,也不會忘。我總想我爹。我們醫院人說,你連個螞蟻也不敢踩死呀,怎麼突然之下就下去手呢?那時真把人逼得沒人xing啦。誰會拿刀殺死自己的爹呀!換平常連想也不會想,是吧?我也欠下我ma一筆債,永遠沒法還了。如果當時我沒下手,我爹我ma准能活到今天,看到今天。不怨我怨誰?我無論怎麼給自己找理由安慰自己也沒用。我又弄不明白,我到底是害了我爹還是救了我爹?當初以爲救了我爹,現在總覺得害了我爹。爲嘛別的事都想得明白,這事翻來覆去總想不明白。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你說一切都是“四人幫”搞的,別人爲嘛都捱過來了,我們沒有,還不是我?一想到這兒,我還是有罪,活得又沒勁了。有人說,你好好活著,才是對得起你爹你ma。一想,也對,對吧?

  我不能再說下去了,你們也別叫我說了,行嗎?

  在滅絕人xing的時代,人xing的最高表達方式只有毀滅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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