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處女的夢上一小節]君,他一見了我,他自然會向我微笑,我也會自然的向他微笑。
爲什麼?因爲我們彼此的心久已相識。
霆的天氣,傍晚終于下起雨來了。黃昏中當窗獨坐,望著緊急的西風從窗外夾了雨絲斜掠而過,在窗上留下縱橫的淚迹,後園中幾株衰柳都倦在灰黯
的空氣中模糊不清,使人起了哀思。
一張落葉隨風粘在窗上,不久又被雨點打去。從窗中見了這情形,覺得這正是飄泊的人生被命運驅使著的寫照,什麼也不曾定奪的我,見了這情形,想到缥缈不安的未來的命運,很想痛痛快快的哭它一下。
無名的彷徨!無名的悲哀!
此時若有一位知心的朋友來伴著我,我們一定在欣賞著這秋雨潇潇的情調,決不會引起淒涼無依之感。想到自己的孤獨,我不覺又想起了……啊啊,我寢席不忘的昙華君,我願你平安,我願你幸福!我對你並沒有過分的奢望,我知道我自己的淺薄,我只願能認識你,使我的精神有了寄托,使我的寂寞有了慰藉,使我在孤獨恐怖的時候,能喊到你的名字以伴我微顫的心,昙華君!昙華君!
我不願有旁人會笑我這樣。心的寂寞,這裏面的滋味實在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事。能了解的只有我自己這十八歲女的心。
心,你的夢境何時才能實現?
黃昏中不要燈火,我盡是在秋雨浙瀝的窗下這樣的希望著。
雪田遣人送了一封信來,問我日來的心情如何。她說:愁人的秋雨已兩日未止了。假若明日放晴,她當來約我看電影去,以消心上堆集著的愁緒。最後她又錄了李後主的一首長相思詞給我,這裏面的用意是很明顯的:
雲一娲,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颦雙黛螺。
秋風多,雨如和,簾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乖巧的雪田,朋友中能了解我心情的只有她一人,她此刻雖很幸福,但她以前也是曾經度過寂寞歲月的,因此她對我的苦悶很能諒。
雪田呵,我若能有實現了我的夢境,戴上玫瑰花冠的一天,我要祝我的幸福永作你的幸福!
雖是到了此刻,柔嫩的心兒,仍是快樂得撲撲的跳個不住。
十四將圓的秋月,清光凝在窗上楚楚的搖顫,似乎在思量著自己的幸福,又像在向房內的燈光誇耀:不要再在我面前示威了,我明晚就有一個新的世界。就是今天,也並不比你缺少光明!
是的,我願將這樣的話也向世界上一切的人宣布,我並不再慚似你們,我已獲得了我夢寢希冀著的幸福。
笑,笑,笑。幸福,幸福,玫瑰的幸福,甜蜜的幸福。百花豔放的春天,銀光皎潔的雪夜,小孩子的新年,一對情人的結婚日,那教徒的聖誕節,一切人間天上共慶的最快樂的最幸福的佳節!
是的,這一切的快樂日都不足再使我豔羨仰慕,因爲我已尋得了我自己的幸福,我已獲得了我不安定的靈魂。
我究竟要怎樣寫才好?
紅,甜蜜,陶醉,玫瑰,幸福,一切都是幸福。是的,怎樣寫!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幸福,我實現了我的夢,我認識了我的昙華君。
雪田下午來看我。天晴了,我們一同到飛靈頓去看電影。
今天的片子是麗玲甘許的白姊,我們怕好片子人多擁擠,所以去得特別提早。但是又怕去早了閑著無事可做,因此想帶一本小說去看。帶什麼呢?選來選去,終于帶了一冊讀過的昙華君的《甜蜜》。我們想乘此機會彼此交換本書的意見。
也許是時間還早的緣故,戲院中的人並不多,我們坐下來便開始目空一切的亂談,從文談到作者,從作者談到作者的格,從
格推測到作者的嗜好,從嗜好推測到作者的面貌……
“是的,我想他一定是帶眼鏡的,文學家不帶眼鏡的很少。”
“而且一定也很漂亮……”
雪田的這句話才講出,突然從我們座後有人接了一句:
“誰說的?”
我們同時將頭掉了過去,一怒氣沖上了我們的眼睛。從直覺和經驗上我們知道今天在影戲院裏又算倒黴,又在後面遇著了一個無聊的東西,因爲這樣被人順口接話的事是時常有的。
但是掉過來的第一眼,後面那個人的一雙熟識的眼睛和一張優秀微笑的臉,看不出一點下流氣,便打消了我們一半的怒氣。在一切未想到之先,他又說道:
“請兩位原諒。我是無意聽著你們說到昙華君,所以我才冒昧嘴。我是認識他的,我也喜歡他的作品。”
“你也喜歡他的作品麼?”
“你說他不漂亮麼?”提到昙華君,我們不由的感到了興趣。
但是他只是微笑著不回答我們的話。
“請問你,你們兩位貴姓?”
在一點傳統的猜疑消滅之後,人與人之間本是沒有什麼隔膜的,因此我們也大膽了起來。
“請問你,你姓什麼?”
“我後說,你們先說。”
“我姓黃,她姓谷。你呢?”
“我不知道。”他笑了起來。
“你這不忠實的人,第一句就是謊話。”天真的雪田這樣向他責問。
“好,好,我告訴你們。”他笑著這樣說,一面從袋皮夾裏取出一張名片,反著遞給我們道:
“拿過去反過來看,兩人一同看,要慢慢的,快了會跑走的。”
在這樣的交談中,我們忘記了一切,絕不曾顧到院中旁人對我們的注意,我們真的將名片慢慢的反了過來:
易……昙……華……
天天天天天……不中用的心,又跳了起來!
是的,就是這樣。這就是今天影戲院裏遭遇的一幕。由這樣便認識了我朝夕仰慕的昙華君。
清秀的臉,聰明的眼睛(一定是聰明的靈魂)!我才知道前次在書局裏看我的就是他。想到那樣許多好文章都是從這樣的兩只手下寫出,我很想學古代人見了先知一般,跪下去抱住他的手吻它一下。
講了好多的話,最後他將地址寫下給我們,叫我們明天下午到他那裏去玩。
走出電影院恍恍惚惚的像做了一場好夢,麗玲甘許做了一些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是的,一點也不知道!我還要再知道什麼?我的夢實現了,世上的一切我也都知道了。
我知道月亮是爲我而圓,好花是爲我而開,幸福是爲我而有,青春是爲我而來,昙華君是爲我而存在。
我?我更是爲他而存在。
塗口紅的時候,我不覺感到了特別的興趣。平常這樣的東西我是不喜歡搽的,但是今天止不住搽了粉,嘴上又搽口紅。
士爲知己死。女爲……
極力的自己掩飾,但是今天一個早上照鏡了的次數一定比以前一星期還多。
安安靜靜的握住了舵兒向目標前進,我從此不再是彷徨的人了。
我尋到了什麼?我講不出。
我只知道我的夢實現了,我不再在黑暗中摸索了,我已有了我的光明,我將向著我理想的前途進取。失業了幾年的人一旦得著了他理想中適意的職業,這就是我此刻所得到的快樂。
幸福的心啊,我祝福你,我願你永護著你的寞巢!
你這小麻雀,你在窗外斜了頭向我望些什麼呢?難道我還比不上你的幸福嗎?
淘氣的雪田,十一點鍾了,她還不來。
昨日在電影院相識的兩位女士今天應約來看過我了。
素昧生平因傾慕而來看我的人當然不止這兩個,但是同時對于這來訪的人我也能感到興趣的今天則是第一次。並不是因了女;不相識的女
來看我的很多,但從沒有這樣的天真不帶虛僞,給人以一種人與人之間毫無隔膜的美感。
我不願在此多所臆談,一切的事都不妨付諸時日的醞釀;但是從下面的一段訴說中,可以看出說這話的人的心境是如何的坦白。至于我自己對于這段話作何感想那可無容多說,說這話的是莎瑂女士。
在她臨行時留給我的一篇《訪問之前》上,她說:
“我從不肯相信夢想的事真沒有一點實現的可能。果然,此刻我的信仰證實了,我實現了我的夢境,我在夢中認識你,我此刻真的認識你了,昙。”
“想到認識的情形是那樣的微妙而巧合,我真要相信這事的發生決不是偶然。”
“不是偶然,難道是……?”
“咳,不說了罷,話說得太多而過分了,雖明知你決不會笑我,但怕旁人見了要嘲笑哩!”
“總之,昙華君,蘊蓄了多年的夢境如今竟一旦能實現,十八齡子的心房中,那一種微羞的歡樂是到了如何的地步,你善
諒的心兒自當知道,我不再多說了。”
“我並沒有旁的希望和野心,我只想能認識你。如今我認識你了,這就可說完成了我的希望。至于以後一切旁的事,那是造物的主權,不是人們,尤其不是微弱的我所能爲力,我不願再去多想。”
“昙華君,天高秋遠,圓月清風,我的夢實現了,我好快樂。我願將我心中的快樂整個的獻給你,作爲我們初次相見的紀念,藏在整個的心裏的整個的快樂……”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五夜離別
聽車樓之前夕,倚裝稿
《處女的夢》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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