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的一座時鍾,機輪先嗞嗞地響了一陣後,隨著就破了空氣的沈寂,悠然鳴了兩下。在這樣的響動消失後,房中的深夜寂靜的空氣,立時又歸到原狀,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還在無言中繼續著它的殘喘。這時的天氣正是惱人的豔陽時節,雖在夜間,在街市中的行人依然可以感得春風的沈醉,惟有這一間小房,緊閉的窗根,卻拒絕了春之吹拂。
“啊,好奇怪!精神這樣疲憊,怎麼反不能入睡!”
二十一歲的舜華,睡在這間房內的一張上,聽壁上的鍾聲敲了兩下後,便這樣地煩躁了起來。同榻的他的一位表叔,呼呼的鼾聲,和那一雙已黑汙了的雙足淘被底所蒸發出來的氣息,尤使他輾轉得益不安甯。
其實區區的腳臭,在幾百滋味都受過了的舜華,並不是不能入睡的主因;他今晚所以這樣,實是在他的心中有些無形的東西作祟的原故。這種情形,與他三年前的一晚所經過的正複相同——那一晚,便是他哥哥結缡之夕。
他的精神今晚確是很疲憊了,今天是他雯姊的婚期,他以弟弟的資格,一早起便幫著在禮堂裏布置,好容易待到四點鍾行過婚禮後,又忙著在酒館中做賓客的招待。他這一晚是與他坐在一席的;座中除新婦新郎外,還有四位相伴新娘的她的同學,這四位女士都打扮得花團錦簇,如開屏的孔雀般,似是有意與新娘爭妍。感覺敏銳的舜華,雖是對于異
的滋味已有過很深刻的
驗,然在這萬物都萌動的春天,對著這當前的少女,眼看著一朵朵紅霞飛上了她們酡然的雙頰,和那紅灼灼嘴
接近酒杯時筋肉的顫動,都不覺感到一種苦悶。這分明是一種誘惑,是一種帶有閃避不
的勢力的誘惑。他幾次立意垂下眼簾注視面前的雙著,但是只要兩秒鍾之後,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飛上他所不敢看的東西上去了!
經驗是能與人以智慧的。他經過幾次這樣的失敗之後,忽然悟到這誘惑不過僅是誘惑,多看一眼決不會發生有實在的罪惡,便索
盡情地看了。很奇怪,因爲是婚筵,今晚在各人的心中差不多都聯想到一件不好說出口的事情,但是各人又都想著要說,因此彼此便借了象征的東西和暗示的話語來互相戲谑,以發泄自己的興奮。尤其是這幾位初感到春意的少女,戲言諧笑,更像著了魔似的幾乎忘記同席尚有異
的他存在——這或者是她們故意如此。帶有幾分醉意的微矇星眸,表示拒絕時扭動的腰肢,白皙的手,嫣紅的腮,毊咳的香息,都燦然並起。他如進了天花缤紛的禅室一般,心旌不住的搖動。新娘本來也很風流,但是今晚好像是受了拘束或是感到一點別的事情,竟變得很莊重了。這一桌的人物,既成了今晚各席的重心,加之又都是些年歲相若的青年,所以一直鬧到其余的賓客都走完了才散席。在舜華送了一對新人登車自己回到家中時,已快盡十點鍾了。
今晚舜華所睡的地方,並不是他平日的臥室。他自己的臥室因爲這次雯出閣,
戚來得太多,已經讓給別人住了。現在的一間是在他家的間壁,恰巧新近有人遷移了,正空著,所以他便臨時租借了下來。這雖是一間在上海人對房子的判別中認爲最好的前樓,但是講到布置,與其說是簡略,不如爽快說是沒有。一張架
,一面方桌,合起臺上的油燈,壁上的時鍾,大小尚還不滿十件。如此大好一間房間,僅安下這樣幾件家具,雖說是有點疏空,然因爲不過是暫居,且近日更有些別的事情,所以即是平日對于房中布置很留意的舜華,到此亦任之不問。
他回到房中時,那位與他同榻三日,彎腰曲背,迂腐騰騰的表叔已一枕鼾然了。他在房中站了一會,一種初自熱鬧地方歸來,腦中尚不時翻現著適才的印象的情調,占滿了他的心頭。他因爲房中空氣太肅靜了,只得又跑到問壁他們的賭博場中,作壁上的觀戰,一直等到十二點鍾已過,一連幾個呵欠給了一個疲倦的通告時,才又遺步歸來。
可惡的春天,似是在空氣中散下了*醉劑般,使人到都有點朦朦之感。他走進房中,即覺得昏悶惱人,便推開一扇窗子,然後才預備就寢。一日來奔走的困頓,使他頹然在
沿坐下。他側了頭無精打采地正解
紐,窗外的一角滿布了小星的湛藍
的天空,不期闖進了他的眼簾,就像從星光中飛下一
中人慾醉的東西般。他才解了一半的
紐便突然中止,因爲他在暇時曾閱過一兩冊無聊文人寫情的文章,不覺受了影響,到此便
口歎道:
“呵!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一種怆惱的心情,驅使他狠狠地將窗子重行關上了然後才卸就寢。表叔此時入睡已久了,只有酒後啉咻的鼻息尚時時可聽。
上後才展開棉被,一陣沖人慾嘔的熱臭的氤氲便從被底發出。舜華雖和他己睡了三天,而今晚似乎覺得是特別難受。同他睡在一頭去雖可以好些,但是舜華又不情願;他不僅沒有這習慣,並且在一頭會聯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反益覺不便。他無法,只得緊緊將眼睛閉上,但哪裏能入睡!腳臭在他鼻端環繞,眼簾裏卻出現一雙肥白的纖手,挾了一雙牙箸,伸過來在自己面前的碗裏布菜。袖管大了,從迎面望過去,正看見自絲邊的粉紅襯衫和一條線彎上去的手腕。
一點鍾早過了,慢慢兩點鍾又過,他依然未能入睡。眼中盡現出些修長的黛眉,豐潤的紅頰,笑時抖動的肩頭和偶爾現出的白牙!
“呵,真討厭!兩點鍾已過了,怎麼還不能入睡!”舜華悶得不耐煩了,便在被裏用力將身一翻。這一翻,竟將沈睡的表叔也驚動了;鼾聲暫息,他竟說起呓語來: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今夕是良晨,今夕是春宵,我要祝新郎……”
舜華聽了,又氣又覺得好笑。
“呵,可惜睡在我旁邊的腳臭熏天的表叔,假若另易一位……”
“呵,已兩點了,遙想雯此時當已……”
這兩種離軌的意念,不知怎樣,突然在舜華的心頭浮起。仿佛恐怕他的意念竟已實現似的,他連忙閃眼向旁邊看了一看。旁邊仍然是一件黑布棉袍蓋在被上,一陣陣的腳臭緩緩地從被底發出。
他又想到他今晚的事。關于在結婚幕後躲著的秘密,他自己是早已窺破,他想
或不至像他這樣。
今晚或許小鹿怦怦,正不知怎樣是好哩……舜華才想到這裏,一
不知從哪裏來的熱力流貫了他的全身,逼他不由自主地側轉身子,將兩
略略彎起。他受了苦惱,立刻又自責道:
“該死,該死!怎麼這樣無聊!出嫁與你有什麼相幹,值得要你想到這些事?時候不早了,不如快點睡罷,快點睡罷。”
他勉強閉上雙目。
這是一座半圓形的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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